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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王泽生

寒地黑土文化-呼兰河随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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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8-28 08:43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日记:是我错了么
    (2014-8-28早0-3点半)
    1.
    8月26日下午3点,比往常早了仨钟头。我一向是豆虫似的,喜欢趴窝不动,懒懒的,不喜欢下楼运动。可今天特别有出息,因为开支了嘛,钱的诱惑力真大,果然,我能冲破一切桎梏,形随意转了。小雨不依不饶,一天了,早上缠死人了,中午稍有间歇,我却错过。
    等我寒虫一样,昂扬起斗志,又坏天了。好在是小雨,天街小雨,酥酥润润。灰色的街道,灰色的天空,满城凄凉的调子。我和雨天一样执着,一样迷蒙,一样带着秋味。沿着纵贯小城的东西大街,我只是朝前走,小雨让我不知所措。这条街,乃至这座城,车比人多。那些红绿灯像是专给人准备的,根本不是车避人,而是人让行于车。此去,工行在老西门以东,穿过西门还挺远,半袋烟的路。
    雨不大,可以走一段短途,尽可如黑燕,尽可徜徉。小雨也大不起来,但颗粒分明,晶晶莹莹,如珍珠粉,如针尖,如麦芒,如街树的味道。打湿了袖子,裤脚,脸庞。树怕扒皮,人怕打脸,雨水打脸一点不羞辱,那是天性。工行提款机那格子间,只有一女的,我到那,她已经抽卡走掉了。这个月开了三千一,数量如故,没见涨。涨工资的消息,夏天时候听到的,终于成了秋后的蚂蚱,叫人空欢喜一场。
    从那铜臭之地逃出来,逃离摄像头的监视,长吁一口。本来想买把伞,可雨停了,我仍旧来时候那样,穿行于街树之下,靠马路牙子一侧,能避雨。雨后,路南那几棵大榆树好清新,我走上前去,才发现那里秋味浑厚。
    西城外,云层成了开花馒头,天空花了脸,露了天。阳光泄漏出来,花斑似的,地图似的。大朵的棉花云向北奔去,大气,辽阔。
    2.
    我是个小市侩,来这菜市。人生是一种选择。我身处闹市,反而不知道怎么选择,我如同没了自由。这里让人困惑。
    满街青菜虽不够丰富,可也琳琅满目。种类一齐全,似乎好繁华;价钱稍微一涨,似乎好奢侈。小城充满了无限诱惑力,可我找不到幸福。因为,幸福就是找到了曾经熟悉的味道。这里,没有故乡的味道。在俺那,一个村子里,难得有那么几个孩子热爱读书。我就是,小时候付出了那么多心血,用功读书。暗黄的烛光下,草垛上,甸子上放牛的时候,经常拎着一本书,可以说手不释卷。
    每逢雨后,千百人踩踏,带来了尘土和脏污,今天也不例外。街上特别埋汰,一层稀泥巴,黑狗屎一样,下水道淤积的黑泥一样。
    今天,有几种价钱低得惊人,嫩茄子一块钱三斤,还没谁要。地豆角子两块钱三斤,在这蔬菜丰富廉价的季节,那东西没谁吃的,不爬蔓,柴货。西瓜,几年以来第一次,终于股票一样抄底了,一斤两毛钱,还得随便挑。卖瓜的依旧吆喝着,有气无力,什么红旗大西瓜了。就是价钱再水,青菜也是秋后蚂蚱,蹦跶不了几天了。今天是超低价,这个大滑坡过去,便是一路飘升了。飘升与否,我却迷上了黄瓜,这东西能败火。
    一辈子了,难不成读书就是谋生么。从考上县城高中,我就在外求学,直到大学毕业,直到奔赴在这长长的街道中,寻找失落的灵魂。我奢望过赚足够的钱,也渴望过更多的物质满足,但都是泡影。
    青菜沾满了泥痕,咕噜得跟泥猴似的,花了脸。恰好有一块五二斤,小旱黄瓜,不敢买大块头的,那样的水气太大。我买了三块钱的。
    奋斗了这么多年,我都不如卖菜的,他们兜里有干货。这年头,世俗评定一根人身价的砝码是金钱。活人太感性了,就活不下去的,世俗太残酷。贫富差别,会造成一种突高突低的情绪,已经不是隐形伤痕的了。
    3.
    菜市实在污浊不堪,我绕道九三路,那北段成了淤水坑。路人贴着西侧墙边走,摩托车至此掉头窝回去,出租车趟着黑水,浑身溅了一层黑漆似的。这路跟乡下一样,不堪。
    过去,屯里人尽管物质上穷些,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心愿,就是填饱肚子。尽管没有手机,没有电脑,没有玲琅满目的商品,可单纯善良,还能够互助帮扶。那是个充满善俗和美德的年代。可一晃二三十年,乡下和城里一样了,据说城乡户籍差别要取缔了。
    变迁太不可思议了,快之又快。何当金络脑,快走踏清秋。雨后的8月末真凉快,凉粉一样。满大街依旧能见到拾荒的,扒垃圾箱的老汉,就连扫大街的也顺手牵羊,捡拾一些破烂。
    收购点上,每天最多的是矿泉水瓶了,这座城市每天要消耗海量的水啊。这是一个高端年代,喝水都要进超市,高档的倒是没有,超市里平价都一块钱,到了火车上就三块。倒是有什么纯净水,娃哈哈牌的,超市也不过两块钱一瓶。有些标榜高端,什么山泉水了,也未见出彩之处。黑龙江这地方,没有西藏冰川矿泉水,就是有,那得多高的成本呢。
    绥化小城流行纯净水,成塑料罐的那种,五块钱一大罐。有专门送货上门的,这买卖还挺火。一个电话即可,即刻给你送上楼,这年头包括送煤气罐的,都亲自给你背上楼。还有粮店、药店等等,都是。大小生意可谓无孔不入了。
    城市是一座矿泉水的城市,中国是堆满矿泉水塑料瓶的中国。这风潮也辐及了乡村,超市,更小的原生态的食杂店,随处可见矿泉水,一提提的,便宜得很,七八块钱一提。乡间的老木井没了,填埋掉了;虽然政府打了深眼的机井,集体供水,可形同于虚设。乡下,几乎家家都有一口小井,吃水自给自足。
    人啊,就是一瓶瓶矿泉水,被灌上自来水,美其名曰什么山泉水。尔后,又被小贩子收走,入场清洗,循环使用。俺母亲在山西长治北打工,就是在私人矿泉水厂,专门揭标签,计件,每天累死累活,才挣二三十块钱。
    这是一个翻新的年代。呼兰河城乡之间,到处可见小贩子,回收旧家电、旧电脑的。而旧大米、旧豆油居然也回收,那么油米也可以翻新么,真不敢想下去。不仅如此,就连一座城市都可以拆掉,翻新,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。一个到处翻新的中国,二手货色的中国。换汤不换药,实质性改变不大的中国。
    这世道,现在相信一个人,实在是太难了。所以啊,满大街的矿泉水,你以为哪一瓶是矿泉的呢,都是赝品。
    4.
    青春啊,捧在手心里,不知怎么疼才好;更是当成眼珠子来爱护。
    可我才四十多岁,人家却说我六十岁,没有谁不相信。我酷爱写字,就熬夜,熬成了非洲黑人,满头白霜,满脸核桃纹。
    可更残酷的是,我的奋斗和现实成了反比例。因为,物质与文化早就成了反比。我感慨,第一粒扣子扣错了,结果都扣错了。这太平年代,修得了房子,可修不了人心。都信奉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
    人变了,鸟绝了。记得几年前,绥棱县城冬天,南门大菜市场墙垛子上,挂着的花翎山鸡,野外用饵毒死的。就是三步倒,毒鼠强。那时乡下小卖店,赶集的地摊上,买得到。其实,流行“药家巧”也没几年,现在“巧药”悄然退役了。因为农药远远胜于鸟药的威力,每当春播完毕,野地里就拣得到死麻雀。
    麻雀,成麻袋成麻袋的,扛到城里;是大客车捎去的,在鸟市上卖掉。于是,充斥于地摊和烧烤店,如此野味,我是断不敢吃的。
    据说,杀狗也用毒鼠强。掐住狗的喉管,趁着药还没进入血液,就一刀封喉,放血了。试想,毒药那哪能放干净呢。
    杀狗杀麻雀,人是够歹毒的。这年头,要是不恶一点,能成事么。难怪乎文化被贬值?文化是一个民族的魂啊,只缘世俗太佻巧了。
    人奋斗了一辈子,直到死还和自己过不去。人总是欲壑难填的。大浪淘沙,由内而外散发出风骨,这样活着的人,我还没看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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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8-31 16:30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散文诗:怎奈天凉好个秋
    (2014-8-31下午2-4点)
    1.
    8月29日,这场雨不大,但缠绵,终于催醒了寒虫。
    其实早就遍地悲啼了,没这么凄切而已。虫子们怕冷啊,还没冷呢,只稍微凉了一下,就耐不住性子,咴咴起来了。
    窗外,虫鸣声嘶力竭了,夜雨大起来,淹没了它们。忽而一声,似有似无,更似新虫。大自然的声音,彻底迷途了,彷徨起来了。
    小雨如繁丝,上下左右,随心所欲,织起一城烟雨。远处,传来犬吠,一定是谁家逃逸出来的,成了野犬,东一声西一声游走着,恣意着,极远极狂。
    云层暗于城头。风呢,则短于楼头。悠长悠长的风,撞在楼体上,突然止步,丢了音节似的,单音起来。呜——呜——扯着藤条似的不撒手,风一个劲的在叫。泪洒小城万点珠,雨丝黑漆漆,好局促。
    一窗秋雨花儿寒。我感慨,感慨人间多少事,这雨夜,总能生出几分愁滋味。
    2.
    天冷了,雁阵从头上飞过,迎来了大丰收,也迎来了遍地虫鸣。
    墙上,空中,都是虫鸣。空气里到处弥散着天籁,不竭的,不遗余力,切切着,窃窃着。秋风拍栏杆,只有秋声最好听。
    秋天里,我渴望春天的味道,那些野菜都苍老了啊。还能老叶初春嫩似兰么?
    楼下草坪上,一片小黄花正在摇曳,呼兰河这叫馒头花,但不是菊花。它很小,越冷越精神,直到白露下苦霜也冻不住。早春冰碴一松动,它就拱出来,肯定不是冰凌花了。比起那些还没开败的,小区池子里人工栽种的,但已经老气横秋了的,它着实招人怜爱。
    果林子下,那棵向日葵又细又瘦,营养不良的样子,是树木给欺负的,并非此地贫瘠,可它也一季成熟了,籽粒饱满。是啊,秋天里,任何坚强的生命都会走向成熟,哪怕是侏儒。
    这一夜秋雨,园中谢几枝。虫儿们最有闲心了,它们和天和地,和它们自己的灵魂,一起聊天,一起歌唱。俗事聊相忘,它们忘却了一切烦恼。
    一切圆熟了,虫鸣也熟透了吧。
    3.
    松嫩平原一马平川,风呼之即来,呼之即去。风的幅度是宽大的,浩荡的,像一把天赐的大扇子,扇掉了燥热,扇掉了青翠。万物黄了熟了,月亮也黄了熟了。
    月熟的时候,一扇秋风满满的了,秋收好比分田分地那样,真忙!
    这时,满山满野,最引人注目的是,遍地黄金,遍地的谷香了。秋味啊,满眼满耳满嘴,让我有了食欲。食欲这东西一旦久了,就有了酒瘾。秋味啊,如黄藤美酒,我一饮而尽。
    原野上,车来车往,收割后留下的一道道伤,是豆熟,是稻黄。秋收是一轮轮的,庄稼地在不断削减。一道道秋滋味,仍旧被阳光烹炒,自由的烹炒。就像大师傅炒菜那样,想吃哪口就炒哪口。
    旷野上,作物的根茬铺展开去,是油画的最底层了,透骨透魂。
    旷野,疮痍一样了,更像一件补丁连补丁的破衫子。大自然穷困潦倒起来。记得过去穷人衣裳少,汗褂子整个夏秋只一件。白天一身汗臭,晚上洗了,一夜风干了,第儿日白天就可以穿了。
    是啊,那些清贫的时光里,我们是多么活力旺盛,日子紧巴巴如秋风,可滋味乐在其中。
    这关东以东,老边外的秋天,冷的真快。万木萧疏,能够犹绿的东西不多了,除了貌似活气四射的樟子松,就数大白菜了。秋凉既来,白菜正在“撞心儿”。白菜这东西太神奇了,越是苦寒,火力越壮。所以,越是冷一些,菜心就越撞得实成,松松垮垮的菜棵子也不好吃。花水自深浅,物候的规律真是奥妙无穷。
    秋风呢,紧上紧三紧,秋凉白菜不分心。
    4.
    庄稼一割掉,大平原好通透,一望无际。
    旷野就是旷野,就连虫鸣都是孤悬的,因为无处躲藏,只有风。寒风来了,寒虫唯恐避之不及。旷野就是向天而横的,所以呀,看一眼就野旷天低树了,天清月近人了。
    无边落叶萧萧下。这是一场大潮,炮团那样,饱和炮击之后,毫不延时。不过,林壑萧疏了,更显得精气神旺盛了,瘦中见风骨。这种瘦并不骨感,我喜欢丰腴的骨感美。
    残阳悠悠灭,寒云惨淡淡。大风起兮,是五更风。呜呜吹着,呜呜-呜呜吹起来。寒潮万里,尽将秋气尽消磨。玄冰似铁,松嫩大地,吹成了大冰塘子。
    千里冰塘都是雪,老北风,一夜故乡雪如潮了。
    冻土硬朗朗,坚如铁,脆如沙。严寒冻裂了一切,毛皮俱皲裂,大地俱皲裂。
    老北风,就那么一吹,不得了了,山川白哇哇,树木成了雪人。我喜欢雾凇,它是狂人。白毛雾凇是狂人,孤怀唯重自由身。它无拘无束,可以仰头大啸推门去,可以万里寒风不染尘。
    ——呼兰河的冬天就是这样,冷的刻不容缓,冷的日夜奔忙。冬天除了白雪,村庄,野地里就只有白杨林了。
    那是三北防护林,网状的,再划成格子,再顺着垅的方向伸展。
    深秋的松嫩大地,如没有这些林带遮挡,那地平线是何等的辽远啊,一览无余,一目千里。只是可惜了这块沃土,林子全卖掉了。当年人民公社时代,广大社员集体造林,哪怕是小学生也集体去植树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,变迁太让人不平衡啊。
    那么好的白杨林,青杨林,眼瞅着就要成材了,可一朝政令全都私有化了,这就是所谓的改革。之后呢,乡间公路两翼砍的砍,伐的伐。田间固有的林带大片消失了,水土流失与日俱增。天下青山皆卖尽,后人何处可乘凉。今人除了掠夺,除了变卖,还能做什么。
    以前,我们曾英勇抗击威胁这片大地的敌人。而今,威胁它的却是我们自己。唉,即便我们的经济再有活力与生机,乃至对周边民族产生了向心力,徒有一片残山剩水,又有何用呢。
    今天,本来想写《造林赋》,可下笔太伤神,算了也罢。怎奈天凉好个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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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9-1 12:15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【古风:浅秋登高】
    2014-9-1上午8点
    金纱帐外白杨林,莽莽苍苍农事深。
    上接灶王烟火色,下连林海天籁音。
    遍地高粱可纵酒,负我华章三百寻。
    悠悠白露诗未冷,不枉八月此登临。
    【跟帖】
    格那丁,2014-9-1 09:33,金纱帐外白杨林,是啊,金纱帐外一片白杨林,咋啦?稀奇吗?倒要看看。莽莽苍苍农事深。哦,原来莽莽苍苍农事深。这农事深得莽莽苍苍,倒是稀奇。按理说顺接上面的话应该是莽莽苍苍白杨林啊,咋不见了?上接灶王烟火色,下连林海天籁音。上接灶王的烟火色?什么上接?上面多的是青云、青汉,少有灶王的烟火色啊!下面吗,连着林海的天籁音,“连”?林海天籁音——林海天籁音——林魈天籁音,林狖天籁音,有点意思。遍地高粱可纵酒,负我华章三百寻。遍地高粱可以纵酒,倒是省事,无需再去酿造了,不过这得要点秫成酒的本事啊!酒没有,怎能“负我华章三百寻”?没落脚处。“三百寻”,嘛计量单位?够长的华章哈。悠悠白露诗未冷,不枉八月此登临。华章自然冷不了,别说悠悠白露,纤纤冰雪也冷不了,不枉八月登临一番啊!心中一片杂然,笔底一片混然。
    彭中文,律诗绝句首席版主,2014-9-1上午10点,楼主加油,律版加油,大家加油。先生直言让人受益,但有时含蓄委婉,会令人更好地接受。
   
    【散文:描述“浅秋”,并答复格那丁】
    (2014-9-1上午10-12点,于北呼兰河)
    呼兰河漫岗地,地处松嫩平原东南部,东荒腹地。8月末了,青纱帐萎顿枯黄将至,但大豆早已先此一步,遍野摇铃,那种虎皮色的褐红,特殊的秋黄啊,好看。青杨林老叶子如包米林一样,粗糙的纤维沉郁顿挫,大白杨大青杨的林带纵横贯穿,平原阡陌,密布着包米地。此时,青纱帐成了金纱帐。秋风一吹,苍茫高低,起伏一荡荡的,那是另一番高大一些的芦苇荡啊。秋霜满地了,满林子了,满了金金纱帐。庄稼的味道,阳光的味道,农事的味道,满地满野满天空了。顺着白杨林的方向,是长垄地,也是乡间路。老农们时常往来,察看腊熟的最后状况,也算是“看青”了,怕丢了。编筐编篓,重在收口嘛。察看庄稼的“墒情”,掐算哪一天下手割地,开镰在即了。农事最深最紧张的时节,终于突兀而至。常恐秋节至,焜黄华叶衰。
    物华天宝,我们常这样说,但我认为,莫过于民以食为天。俺这里俗话说,这句格言也是我父亲传下来的,传家宝,他说,“立秋不拿头,倒了喂老牛”。小时候,每到立秋他就去大田里看,看谷子被麻雀偷吃多少了,看红高粱该提早割了嘛。看包米是否水汽太大,需要提前扒皮晾晒。当然了,他最担心的是他的豆子,看豆枝干了几成,看豆荚响粒儿了没,看豆粒儿用指甲一剋有硬盖了没,看豆粒的腊黄有几成金色。他说大豆啊,这东西最是人杰地灵,它通龙王气,就连灶王爷都喜欢吃豆腐。故乡的酒鬼们最喜欢豆腐了,每天早上小村土街上,第一声就是豆腐匠们的吆喝声,婆娘生起了灶火,男人端着小盆,去门口拣回一条水豆腐。那卖豆腐的到谁家门口,到哪个街角,总要驻足一会,习惯成自然,在那里他知道谁来谁不来,那一带有他的老客户。小葱拌豆腐了,干豆腐卷大葱了,早上清清凉凉一碗大馇子粥,长夏的酷热顿消。酒鬼们跟供着祖宗一样,供养豆腐匠,可以不必现钱,用豆子以物换物。五方六月,没了豆子,可照样吃豆腐,赊欠到老秋。其实也不远了,新鲜豆子收获在即了嘛,这是古老的乡俗。老秋里,豆子打下来,豆腐匠拎着口袋,走家串户,按照小本子上画的叉叉,其实他文盲,就会画些符号,这种记账方法真土,但也是信任。他说多少,谁都不会质疑,真淳朴。他扛着一袋袋的豆子,耗子一样捣腾回去,又可连夜开磨了。
    古老的村庄像一盘老磨,日子是一张张豆腐皮,不断的在翻新。农事里的烟火气,沾在女人糙布围裙上,沾满葱花的香味。粗茶淡饭,五谷杂粮,灶王爷实际吃的也是这个,天上玉帝不过也如此。富人城里人,达官显贵,乃至皇帝老儿,他们和穷人一样,都是爹娘养的,都得吃五谷杂粮。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,天下很多事一个理儿。世上没有什么神仙,因为神仙也会生病,他们就选择变成了人。天底下最快乐的莫过于老农了,一亩地两头牛,老婆孩子热炕头。在俺那,饭后一根烟,赛过活神仙,老农们可以大口的喷云吐雾,老旱烟猴辣辣的香,那种关东的大叶子烟,俗称蛤蟆头,是天下第一冲的土烟,可惜而今早已绝迹了。正如吸叶子烟的群体,正在逐渐淡出历史舞台,而关东三大怪之一的,老太太叼个大烟袋早已是历史绝响了。很多民俗在作古的时候,我们重新回头,审视它们淳朴的味道,不禁嗟吁,不禁感慨。那个神仙一样的淳朴年代,正在淡出历史的视线。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,谁能懂得老农曾经的情怀呢。
    小秋收顿然结束,大秋收如潮一夜而起。从此,乡间灯火夜夜不眠了,早出晚归,起五更爬半夜,顶着月黑头割地。这种旧俗似乎在退役,一切都机械化了,虽非农场的大型联合收割机,可有特色的平原收割机已经遍地流了,割豆子的叫直收——那种大胶皮轱辘的东西。扒包米的,几乎是一穗不丢,那可是新兴的事物,百姓一旦接受,就迅速铺开,而已经铺展开了。这疯狂的八月啊,秋光烂漫,农忙让乡间无闲人。所以啊,青黄的庄稼地啊,农事杂陈,酸甜苦辣五味俱全——最先涌入记忆的是哪一样呢。
    上接灶王烟火色,下连林海天籁音。幽幽农事,秋忙的腰窝时刻在即了,它一头向前,连着天下苍生。另一头呢,延续到秋收以后,直到千里冰封,林海雪原。呼兰河这地方,地处中纬度,四季分明;也让人的性格粗狂大气,爱憎分明。有什么样的地气,就有什么样的心气;什么样的水土,养什么样的人。人的精气神和大自然是一脉相承的,呼兰河乃寒地黑土腹地,长年温差六七十度,冬天漫漫。三九四九棒打不走,五九六九冻死猫狗,就是这样一个地方,却繁衍了一座座村庄。从满清中后期废除禁荒,从闯关东大潮伊始,从百年前故乡跑马放荒,从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。冻土地,红高粱,老白干,漫天青铜唢呐,漫天大马车嘎嘎扬起的鞭声,漫天草台子戏,漫天草籽洪荒乌鸦叫,漫天的大豆肥大豆香。人们与苦寒斗,与天地斗,与自己斗,顽强的生存下来了。可惜了,自给自足的时代已经远去,城镇化的今天,看不到“宁舍一顿饭,也要看二人转”的野景了。秋收过后,雪潮载途,直到大烟泡迭起,大雪封山,无数鸟群徜徉在平原边际,那雪儿浅,能找到草籽之类的食物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,环境焚毁的太厉害了,真是进亦忧、退亦忧啊。
    这个八月,月亮还没圆起来。昨夜故乡雨如潮了,雨水那么一清洗,是大清洗啊,秋味愈加浓烈了。故乡是天下大粮仓,全中国的大豆,全世界的大豆,俺那最优质了。故乡满野是大豆,豆子真好看,天然之色沐着秋阳,赤金一样的阳光漫洒,豆黄深深浅浅。每一种豆子成熟的色泽是不同的,差异难以用语言区分,因为描摹豆枝色泽的词汇太难找了。从声音上看,那是豆铃千里万里,大自然的风铃啊。从味道上看,田野上的风都是生黄豆的味道,太阳是个最高超的厨子了,把豆熟烹饪得滋味万千,妙趣横生。青山横北郭,白水绕东城,那是郁积着苍翠的老林子,那是奔啸而下的呼兰河,其最远最深的支流诺敏河也长驱南下,这个季节一切都亮膘了。是秋膘,孕育了一个夏天啊,野生小杂鱼上市了,城里天天天的有,乡间小鱼贩子也勤快无比。土豆粉坊忙得不可开交的,一架架白霜霜的粉条子呀,精明剔透,阳光下比水晶还浑厚。那满嘴春味的水粉呀,馋着你日思夜想。五谷杂粮要赶回家园,赶回仓廪,镰月一歪,年成饱满起来。乡间的灶王烟火色啊,就是那一条条忙动的身影,村里庄外,山间地头。
    处暑割麻烟,那些老农们喜欢叶子烟,市场上卖的不好,都是喷了农药的,死命施了化肥的,不这样,烟叶子不够厚吗,产量低啊。那只有自己房前屋后地头,种一些老旱烟,绿色天然无污染,吸着是白茬的烟灰,不药火,那叫“薄了烟儿”。闻着烟片就有特殊的香味,销魂断肠啊,这样土烟千金难买。城里市场上有外地货,据说是云烟,叶片蒲扇那么大,也贵得很,但吸不来,我对它没感觉。我也是老烟枪的,老烟鬼了,可2011年底那场大病,让我烟酒全掐了。呼兰河的老烧头,每顿我能喝半斤的,老酒鬼了我。这时候,烟叶子吊在长绳上,晒在木架上,秋天这段日子响晴无比,旱烟味那么一晒,如同沏茶似的,空气里顷刻四溢啊,浓浓的,淳淳的,沁腑沁肺。是啊,秋天的大太阳真好,是个天然的大烤炉,熏烤着一切,叶子烟的味道尽出了。要晒到白露时节的,烟味才能出来,因为下苦苦的露水了,烟叶子晚间要吃透露水,才有色泽,才有烟味。那种味道是露水的精华,要用鼻息,要用古老的火镰,要用古树根的烟斗,要用呼兰河的木柄火柴,才能品味得出。是啊,要吃透露水,人生何不如此,诗歌何不如此。露水啊,是苦的、甜的、甘醇的、清凉的、寒寒的。
    悠悠白露诗未冷,不枉八月此登临。乡下的时候,有如此盛大如潮的声音,我的诗意足矣。可我进城四五年了呀,和故乡隔绝起来,乡音犹在,乡愁如故。今天我登临小楼,其实我本就住在七楼,只是把自己的灵魂再次“登临”而已。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,东城外,大青山的林海之气压过来,也许一夜苦霜,就五花山满眼了。五花山是林海最盛大的景色,烂漫万千。山下,寥廓霜天万里,庄稼一卷卷的被收起,丰收的画轴啊,油画啊,轮回。高粱谷子,故乡不再种植了,种了也不怕麻雀。今年故乡又开始种高粱了,足可以酿很多好酒,可惜不是小烧锅,是某地客商的酒厂,估计不会出什么彩。遍地高粱可纵酒,负我华章三百寻。昔日的高粱地,那大高粱酒成了记忆,空负我一腔情怀,不过也好,我的诗还热着,故乡永远是热的。应有彩云照人归,此刻,我像个小孩子,饥肠漉漉,就跑进厨房,忽然联想到故乡。唉,人生啊,那么多机敏和匠心,就像是租来的,每一样是自己的。自己成了落日,我自言自语,老了,老得幽深老得壮美。

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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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日记:天冷独自怜
    (2014-9-3下午5-8点)
    9月3日下午4点了,才迟迟下楼去。竟然磨蹭了半小时,窗外云开气散了,晴了天。天蓝好个秋。昨夜一场秋霖,居然阴气熏染了一天,不是阴天也似阴。打开后窗,呜蛩依旧,诚然,它们开始唱通宵了。窗子一整天没开了,张开一道缝,刹那,爽心爽肺。天爽好个秋!
    都穿在身上了,可怕街上会闷热,又把尼子的制服脱了去。一下楼,凉意悄然浸来,入骨的冷。遍地秋意了,凉丝丝的,俺这栋楼后根的“连茅草”,涝豆秧似的,都结了籽粒,鼓嘟嘟的。秋天里,任何侏儒的东西都会走向成熟。把垃圾袋丢到指定地点,一转身,一抬头,肩头暖暖的,肌肤嗖嗖冷。这南北道是风口,大太阳竟是白的,高高独挂于正西,白惨惨,白晃晃,白刷刷骨头白。白得热烈,麦芒一样刺眼,白得那样奋力一击。余热入骨,晒在背部透心透魂的暖,这秋阳是寒阳,也是暖阳。这塞上清秋,适合于诗人,快走踏清秋。也适合于燕子,相互追逐,叫着喳喳着,掠过楼头。燕子们是惊喜的,子嗣满堂了,远迁之前这段秋光好惬意,它们平和的享受着。
    检察官旅社东侧,“老渔翁笨锅炖”的那个小区,单元门上贴了告示,意思是中盟热电要供热分户改造,每平米9块钱,晚6点以后家中留人,要入户征求民意,本周三以后报请到物业办。西城这一带的诸小区,可能大部分没大热改造,寒秋已经来临,取暖费又在紧催上来了。我要准备一大笔的,三四千块,等着人家登门催债。住楼就这样,什么都立竿见影,什么也都立竿不见影。
    城市生活,活啦啦是一颗南果梨。这梨子其实并不受吃,很糟糕的。现在西市街上遍地流,是一种小黄梨,土豆那般大,简直是疯了,蜂拥而入。这座不产水果的小城,就是被动,外地什么一旦收获了,就长驱千里直入,就跟果树种在了自家门口一样。南果梨桔黄桔黄的,品种一等一的好,才不过三块钱一斤。也有两块的,气色要稍差一些,灰秃一些。有打马虎眼的,打出纯真的标签,还是那个价。这东西似乎耐不住,没几天就起了黑斑,脸上雀斑一样,大麻脸一样。麻子少些的,也凑合着两块,而大花脸的就一块五了。秋梨子啥味呢,莫非不会秋味朗朗吧,我对现在的水果半点信心都没有。紫的大李子才4块钱,初起10块8块呢。无籽葡萄就比昨个掉了一块钱,4块了,估计还要掉。
    大白菜满地了,8毛钱一棵,两块钱仨,白胖胖绿悠悠,才几分钱一斤。大头菜更水货了,一块钱仨,摊主还告饶似的,央求着你买。黄瓜呢,见涨,一块五了旱黄瓜,水的呢也一块,都是外地货,因为成箱成箱批发来的。现拆包现卖,诡称什么新摘的黄瓜,鬼才看到他新摘的呢。小贩子信口开河的事情,也就蒙蒙外行,我这副模样的土老冒而已。你想呀,连我都识破了,他们还有什么作祟的余地。
    南头三叉街口,道东,一老实一点的中年汉子那,我买了四根水黄瓜。你选多少,他从不贪什么多卖货,不花哨。四根两块二毛钱,那两毛我也不抹,他人实儿。往北,在大垃圾场那,今天一戴口罩的女的,她板凳一坐,眼睛跟勾死鬼似的。我过去,但不是被勾的,是价钱低,旱黄瓜一块钱。她说这要散市了,卖你一块,白天都一块五呢,赔钱卖的,成件来的一箱带着皮一块二,赔两毛钱。说罢,帮我拣了一大袋,又接连往秤上添了三四根,她说旱黄瓜吃大的,好。她一惊一乍,吖,这个水果黄瓜,她又添上去。说,才4块7,又抓上去一小根。就利索索的说,五块钱的,还一挥手让我看看秤。还客气的嘱咐,下回让我买她的货。她这么一热情,北边那位老汉受不住了,黑脸包公似的,喊了一嗓子一块钱了,言外之意,下次让我去他那。老汉似乎很熟悉了,面熟,有印象了的,以前我没少买他的菜。
    再往北,道东敞蓬之下,一个中年小伙子,来回走动。他地摊太长了,一个人来回照料,货不算多。棚子一侧,一大堆烂黄瓜,人们蹲在那挑呀挑,可能这里最便宜了。他不住口的喊,旱的水的都5毛了,是在答复那群蹲着的问话。我也动心,我也是见便宜就上的主,可先后两次买的,足足一大拎兜了。知足者常乐,莫要贪得无厌。
    老年公寓外,那对卖菜的夫妻早不在这住了,撤多久了不知道。棚子下满噔噔,尽是大西瓜,他家胆真大,进了这多,估计足有一大卡车,堆成了小山。可能天凉了,能多搁几天,趁着便宜,批量进的货,才2毛钱,进价也就毛八分的。他家菜花一块钱一个,也怪便宜的。这里,一拐角,那西瓜车还在,男的大咧咧的嚷道,也就一瓶冰红茶钱,这是大冰红茶。而转身走开的一群青年,一炮子头的说他家门前,西瓜这大,才4块钱,他手势一叉,作圆弧状。
    一些小贩子直吵吵,天一见黑,咋就冷了呢。天还没黑呢。有的说早上这场雨下的。今早7点,醒来我一看,小城下雨了,湿漉漉湿淋淋,还阴着天,是夜雨,准是黎明之前下的,遍地是新雨的痕迹。这两天,小城喜欢夜间来雨。今天一上午,一中午了阴着,下午还是。一城一空灰灰的,没有浓淡,分不出什么层次。是气是雾是尘,还是霾,这样云细腻,毫无纵深,如飞机喷尾气浓聚不散,白满了全天。早上,东城外冒出一团火焰云,但不是红的,是蓝灰的带着白浪,很突兀。这半下午,太阳豁然开朗,云层一个漩涡荡开,露出了天顶。
    天凉了,倭瓜藤也枯干了,大窝瓜还在晒太阳。各种纹路的,花的,白的,红的,深绿的,黑绿的。屋檐上,篱笆墙上,草垛上,挂着,吊着,躺着。再经过秋风一吹,会更加好吃。以前,在乡下每年我都会种一些,吃上个一秋半冬。进了城,2011年吃窝瓜过量,又没注意防备感冒,结果大病不起。窝瓜这东西吃多了也非什么好事,但战争年代,窝瓜是好东西呐。这些日子,窝瓜大批量上市了,一堆堆一车车,眼花缭乱,价钱比去年同期低多了。这不,大垃圾堆南侧,那老汉摊子上,顺马路牙子排了一排,黑蓁蓁的,他喊道一块钱一个了,要选哪个就卖哪个。五棵柳那边,窝瓜5毛钱一斤,可能货好呗。公交公司门外,一卡车敞开后斗,车斗倒是不小,灰色大卡车嘛。窝瓜倒没多少,还很小,地雷窝瓜,叫太阳果的那种。一老男人喊道,一块钱三斤,自己挑自己看,随便挑随便选。窝瓜简直是卖疯了。
    天愈冷,窝瓜愈是带着故乡的味道,我心也愈加温暖。这座小城,能带着故乡味道的东西并不多。云开了,我的乡愁却不散,天啊格外的蓝,幽幽的蓝,一凛长云横空北去,酷似故乡的梯田埂。故乡有长垄地,姑且叫它长垄云,它顺着哈市黑河航线,呈波状推送而去。这条云脊以东,是棉花云的海洋;以西呢,是苏堤白堤——几道流线型的云,划开了半壁天蓝。阳光冰透肌肤,还入骨的热着;日落楼头,立即入骨的冷起来,皮肤还泛着一丝暖。秋味清澈起来,就连小区里水泥地上的积水,也都是清的。遍地钢筋水泥,秋雨实在无泥土可洗了,这是一种悲哀。水泥也遮蔽了秋味,正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,我住在城里遗忘了农时,不晓得什么时候割地,什么时辰下霜。只能看天气预报,躲进小楼成一统,也无需什么气象咨询。
    今天下午1点多,下机器后,去厨房,猛然看到小区西北7号楼上,多了一些东西,是楼外楼的楼头。那楼头以前是一片天空,现在草丛似的冒出来了,一带硬生生的楼头。是西外环以西,更高层的建筑;除此,我这7层可以看到的,向北,只有北四路交警队的大楼,那红楼附近有个大铁塔,手机信号塔。这几年拆迁,新建筑遮挡了我周围熟悉的一切,天空愈来愈窄小,我被请君入瓮了。我感慨,西北望长天,可怜无数山。是可怜又冒出很多楼头,那是水泥铸就的山头。
    秋林落叶,万物凋敝。一个长夏真悠忽仓促,一个短秋却似乎姗然来此,来的唐突,来的飘忽。楼下大果林子,一年没见怎么样,就老了。果花没开尽,夏天蓊郁了,果子没挂满就红了,还没红够本呢,就空林一座了。一切都还没来得及的时候,一个轮回即去。八卦亭的水泥台上,一群老翁熬着时光,下棋打麻将,他们的输赢只有快乐,不关乎一文钱。
    远处叮叮当当,是四平街上,小五楼包子铺那栋楼,在搭脚手架,要进行节能改造,虚有其表的装潢一番,让冷漠的邻居们更加隔肚皮。天冷了,该加衣服了,人心开始隔肚皮了。靖宇小学门口,空荡荡,那些等放晚学的家长呢,哪去了。平日里,那里早聚了一大群,蛆一样蠕蠕不动,非要等到铃声,孩子手牵手了,才肯牵手离开,活像个老鹰叼着小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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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9-5 14:46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长篇散记-日记:瓜子不薄暖人心(微型散文一组)
    ——让历史照亮明天
    (2014-9-2下午5点,写第1、2小节。3日上午写第3-5小节。其余部分写于5日上午10点-下午2点半)
    1.
    9月2日下午3点半,去菜市。我长虫一样迤逦下楼,心思也一伸一曲的。
    本来好端端晴着,半下晌云层却灰上来,漫天灰烬。不是锅底,锅底灰是黑的,是柴灰色。雄云啊,霸道,霸气十足,野云万里的时节到了。秋云是冷峻的,澎湃的,比春天的顿挫,比夏天的跌宕。菜市南头,那家蒙古大瓜籽,都沉寂一夏天了,还保持着低调。眼下,葵花快熟了,嗑瓜籽的旺季要来了。
    此时,田鼠们正忙着深打洞,日日夜夜,忙着储秋粮。我呢,耗子一样,天天上菜市,往窝里叼食儿。耗子这东西最灵性了,爬上菜园子的葵花秸,能伶俐的嗑瓜子。往往还没彻底熟呢,它们就率先闻到秋味了,葵花秸下经常一地瓜子皮,白花花的,这是乡下的风情了。小菜市和这秋天的太阳一样,永远不冷不热,不冷不热的繁华着,也萧条着。
    这条街,车不比人少。自行车,出租车,摩托车,三轮车……车穿行于人流之间;我也很机械,成了一台直腿的扫瞄车,四外圈搜猎新奇的细节。每一个小贩儿,每一个路人,一只只的,都是忙碌的老鼠。
    2.
    我走过半条街了,没什么新东西,瓜果梨桃倒是充足,也廉价。
    忽然,道西路边一堆菜,好挑逗我的眼。等两辆摩托突突的过去,我奔去,呀,豆角呀。紫豆角,鼓粒粒的,极尽全力鼓起来,一串凹凸,长的真棒。但就是太瘦,十八豆那样细不连牵,不及十八豆那样提溜算卦,只比大油豆角长一指头。翘紫翘紫,雀紫雀紫的,这样的紫真头一次见着。没敢问价,因为我压根就不买,也不敢和摊主撩骚,转身溜掉。我奔来,掫开墨镜仔细瞧的,这一细节早就被摊主看在眼里,他是怎样的鄙夷,那是他的事儿。那肯定是好货,全市场独此一份,以前没见过,以后估计也难说。
    这个怪诞的年代,物质极大丰富,野味又何其少哉,能偶见一两件山里风情也算是幸事了。
    3.
    光明胡同口,本来就斜插式的拐角,那是个锐角,因为一棵大柳树更加突出了。这里挨着老年公寓,成了死角,但这棵树是保护动物啊,伤害不得,也不妨碍谁,故此独大起来,一些小贩子轮流于此做庄。雄踞着要道,有凌空之势,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。
    今天,一个男的贴边凑合着,在这弄了个地儿,他车子横进西瓜车屁股下。这是好事啊,西瓜贩子求之不得,借他招揽顾客,瓜实在难卖,而他真就是个大绿豆蝇,粘到哪一坨粘痰上都冒绿光。这样大放光彩的一个人,人才呀,所以,西瓜贩子接纳了他,一拍即合。他的吆喝声是最好的广告词,果然不负众望,过客无不至此停步,围拢上来,左扒拉,右扒拉,问这问那,问个明白透彻,才慢悠悠买走一个西瓜。但顾客也将信将疑,因为有的买主不开膛破肚,仅靠鼻子闻啊嗅啊,仅靠指头弹啊,耳朵听啊,眼神看啊,所有的感官用尽之后,还是慢吞吞放下,半信半疑的质问能否保叫。瓜贩子信口开河来了,说,斩钉截铁,板上钉钉的说,仿佛就是在打包票,承诺如果回去坏了髅了不好吃了,你尽可打车来,如假包换。咳,为了卖掉一个大西瓜,瓜贩子恨不得打破头,恨不得咬掉舌根子,甚至不惜诅咒祖坟冒青烟。
    发毒誓、下诅咒,本来就是菜贩子们的伎俩,就像抗日雷人的神剧那样,把演技发挥到了超人的程度。小贩子们都是外姓人,说着火星文字,甚至是黑货,玩弄阴的黑的狠的;这现象以前太多了,我遇到过极多次;这些年少了罕见了,但产品严重缩水。
    世上绝没有占尽便宜的大好事,所以呀,得了便宜卖了怪之后,辣椒男也成了喊话筒。西瓜贩子把大西瓜弄给他,等于代卖,他小小人力三轮车吃不消了,车胎顷刻压瘪了,瘪就瘪吧——他这样想,有啥辙呢,谁叫自己给人家擦屁股了呢。寄人篱下,低三下四是常事,他习惯了。这年头,有时候就是一个忽悠另一个,绕来绕去,一群忽悠另一群。赵本山不也在上演大忽悠么,那就开忽悠吧,反正没谁说你昧良心,辣椒男越想越顺气。于是,他就魔术师那样,把一袋袋辣椒来回倒持着,极尽所能摆弄出花样。然后,就亮嗓了哦,听呐:“新摘的红旗大西瓜了,块头真大,小锅那大,一看就皮薄的货。三毛钱一斤了,保沙保甜,吃着要是不甜,就是不要钱,贱卖了。”
    他嗓音真脆啊,西瓜皮一样,青萝卜一样。一遍遍,循环几次之后,西瓜贩子决定给他录音,用电喇叭,那种手拎着的喊话筒。广告词结尾,再加上一句,“大青椒了,一块钱一大口袋”。那录音刚劲顿挫,评书的腔调,最后一声把气息猛烈上扬:“大青椒了。”那青椒一个个呀,竖着头,是耗子吃得胀了肚,是癞蛤蟆鼓足了气,神气十足了。于是,一方便袋一方便袋的,卖掉了一大堆。竟然成了“忽悠椒”,会说的不如会唱的,会唱的不如会忽悠的嘛。
    忽悠也是一种吃饭的本事。我想,人间凡事不都是忽悠出来的,脚踏实地终究是正途。做人呐谋财呐,不能机关算尽太聪明,哪怕给自己多存留一丝善良,也积一分阴德,瓜子不薄暖人心。
    4.
    距此不远,胡同口以北的道西,竟然殊途同归,也是个辣椒摊儿,地摊而已。
    真真正正的地摊,那大辣椒啊,满地滚了。滚在地上,乱了套,没了章法,四散朝天了。绿绿的附着了灰尘,成泥猴了;灰呛呛的,成土豆子了,成土鳖了。但这是,纯纯粹粹的大辣椒,笨的老品种。屯里人叫它炒椒(另外炒椒也指牛角椒),我叫它灯笼椒。水气大,容易烂,搁不住,但炒土豆片之类的,最好了,不辣,还有些甜丝丝。
    一个老汉端坐在那,手里掐着一叠纸钞,零毛零毛的零碎钱。或许加一块也没几个大子,但捏在手心,底实啊。就算没卖几个钱,那他也展示于人,以证明他不虚此行。这并不有碍观瞻,奇特的是,他疯了吧,惊喊道五毛钱一袋了,随便挑随意选。真叫人抓狂!价钱低,直插谷底,这也没什么惊怪的,情理之中嘛,值得一寻味的是他那纸招牌。
    一个折叠凳,他泥塑一样稳若泰山,面朝街面。任凭他喊破嗓子,喊成破锣,喊成烂底儿的破铜盆,居然没一个蔑他一眼。除了我瞅了再三,其余过客啊,大路朝天,与他各走半边了。他坐地成佛了,佛本就是寂寞的,可望而不可及,这也不打紧。
    惟一惊眼的,还是那块纸牌牌,纸壳子的。反正写着两行黑字,大如拳头,这端是大辣椒五毛钱1斤,那端呢,字体倒立着,潦草,可一元的字样太浓墨重彩了。可以想见,这块纸壳子,翻过来倒过去使用的。大概早市行情好,就一块钱;而下午临散市,就这价了。这颇似长途客车,车窗前风挡玻璃里,那块标志牌,往返时候就颠倒一下,正反面是相逆的车子。睹此一幕,他这伎俩周伯通一样,左右互搏。又有些“返咣子”的味道,俺那的方言,就是许诺他人之后,又反悔。
    五毛、一块,也非故弄玄虚。但小贩的本质就是谋生,并以赢利为目的,是天性造就了一种阴暗。以阴暗为美,是一种很奇特的审美心理。
    通常,我们把童叟无欺等视作正能量,把把明媚亮丽称之为美。与此不同,以阴暗昏幽为美,也是这年代的伤痕,人们无处不钻营,无时无刻不铜臭。关系社会,人情办事需要贿赂、红包、吃请,美其名曰那叫办事。可以说,这个社会,几乎凡属美的东西,都笼罩了阴翳的影子——这一点是肯定的,一张窗户纸,无人敢于戳透而已。我们强大的舆论机器,甚至存在误导之嫌。我们强大的国家机器,维系着贫富悬殊的变态社会;黑猫白猫,死狂抓钱,竟成了民族的精神底色。
    不是我反动,而是现实社会的确够灰色,以至于灰色成性,如果我哪句说错了,我宁肯蹲监牢、坐大狱。
    这个秋天,到处洒满阳光,可这小街寡然抑郁,这小城云气蒙蒙,到处铁钢水泥,到处甲壳虫横行,到处坚硬、冰冷。
    5.
    挨着大垃圾堆,那臭气熏天了,没哪个小菜饭愿意盘踞在这。一个瘦老太却求之不得,还挪三挪,凑上街心,因为垃圾堆就占据到了街心。
    她,是买韭菜的。是自家的,小园儿的,笨的,没喷农药化肥的,绿油油嫩嫩的,带着秋味的韭菜。包饺子最好了,腌秋咸菜也鲜口死了。她木讷讷,还提上一口气,喊上三喊,一遍又一遍的喊:“一块五俩,两块钱仨,一个也买。”
    这个干尸,老太太,太骨瘦如柴了吧。黑黑的身子,是一身旧式粗衣。黑手,绿筋崩起来。黑脸,黑瘦,堆砌了核桃纹。浑身一把皮包骨,如果没有黑皮包着,怕是骨头就散架了。
    韭菜是好货,一扎扎的,鲜绿鲜绿。每一捆儿不下于一斤,论捆卖,不论斤了。秋韭菜最好吃了,大批上市了,一看样儿就是本地货,小种群的,笨到了家的老品种,小叶韭菜。就是这货,这一等一的好货,咋就无人问价呢。可能越是便宜,人们误以为臭货,买东西都有这个心理,所以啊,有些人就拼命往死要价,甚至不惜把人要跑了(吓跑了)。做买卖的有时候也一口价,货卖独缺,这年头可独缺的事儿太难遇了。
    干尸老太太,木桩一样定在那,干尸一样的目光好滞塞。喊过几嗓子,语无伦次了,我悲之。可怜她,可天下的可怜人,能可怜得过来么。我们不怕贫富差距,就怕由此衍生不公。韭菜如此难卖,不也还得坚持着,将就着卖掉么。不卖了,烂在手成粪了,一文不值了。她满怀一丝希望,苦苦支撑,而等她的是什么,再等下去意味着什么,她心明镜似的。
    也许,秋天来的太早了,一株杏子还青果累累,期盼太青涩了;忍不住的是,朝阳那面,率先红了一颗,扎眼夺目。这老妪活在期待中,活在坚硬中,她拿什么抗衡,抗衡于水泥世界。看到她,什么是明亮的精神心相,我懂了。
    她是毛主席时代过来的。我还是神往毛泽东时代,尽管割资本主义尾巴,但那时红旗不倒;飘扬的大红旗子,能真正替百姓说话。今天她困苦无依,有谁替她说话么。
    那时候,只需要一声令下,社员们山呼海啸的下地干活。从学生到知青,各行各界都团结奋进,葵花向上,一种强悍的精神纽带拴牢了全社会。那群情振奋的年代,人多力量大,广大乡村修了那么多基础设施,梯田水库,直到今天,我们还享受着当年的物质成果。
    6.
    道东大柳树下,那没高楼,因为是三角形的残余地带,巴掌大,也盖不了,就有一串横斜的老式棚户,也未见得开始兴通。
    棚前空地上,就是路牙子了,一个老太太蹲在那,一声不吭。人们眼中她旁若无物,可有可无,有她不多,没她也不少。蹲在被人遗忘的一角,路人来来往往,她依旧闷雷似的一声不响。
    实在是太老实巴交了!地上拢着一小堆儿紫花豆角,纯笨豆角;粒儿鼓鼓的,炖着干面干面的那种,能当饭吃。一个小岭兜空在那,甭问了,这豆角货真价实,没化肥农药,纯小园的农家豆角。她是柳条架上摘完,蹒蹒跚跚拎来的,等了那么久还没卖掉。她嘎巴瘦,但有筋骨,有精气神。一看,就知是老当益壮,老了还闲不住,属于一辈子那种爱劳动的乡下妇女。
    终于,她憋了很久,喊出了一句,一块钱一斤了,包了了八毛。她满怀期待,依旧没人拿她太在意,简直不当豆叨了。给我感觉,她要抓住点什么,寻找一根稻草,找到一线希望,尽快把豆角卖掉。
    她有点像祥林嫂,她眼神是是幽暗的,朦胧的,纤若的,甚至是神经质的。麻木的表情挂满她全脸,她呼吸是浑浊的,如这充满汽车尾气、浮尘、煤烟子、油烟子的城市空气。
    7.
    在将出菜市口的片刻,一个新奇的生意闯入眼球,是小磨香油。
    一辆中型蓝漆卡车,横在路牙子上。后车厢是集装箱,全封闭,面朝街的这侧,上写着斗大的广告词:“纯种山东小磨香油,芝麻酱。”
    可以确定的是,这车是那白脸老汉的。也撑起了红防雨绸的棚子,一台机械占据了棚下空地,棚子是专为机器而设的。一个木桌子三条腿,古朴典雅,上摆着香油芝麻酱等产品,是他自造的。一妇女问,他忙着不抬头,哈出一串辞令:“香油小瓶的15,大瓶的六十五。”
    六十五——仨字拖着长长的重音。咣铛铛,咣铛铛,那台机械有步调,而又无比单调,千篇一律重复同一个姿势,不断让那口大锅晃动。摇头摆脑的晃,左一颠,右一颠,转着圈颠来颠去,雷达一样无规则的转动。动力来自于底座下的发电机,不,是电动机。为什么转呢,马不停蹄的转呢,可能是怕糊巴锅了。锅中,一摊黑糊糊的东西,还在熬着,锅是热的,极高温。不热,咋能榨出芝麻油呢。
    不,是熬出来的。香油是熬出来的。他面容干净,胡须都白了,也许芝麻油熏白了他。路人围观过来,他抄着长柄铁勺,一手提留着大铲子。有人问,他一字一顿的回答。什么一斤芝麻出三两油了,什么香油是从锅里“瞥”出来的了,什么熬好了之后,香油就飘上来了。
    我问他,那一锅黑东西还能出油么。他说榨干油了,都舀走了,剩下的芝麻渣子还在熬啊熬,就是传说中的芝麻酱了吧。
    不一会,围了一大圈人,里外好几层。芝麻的味道散漫了空气里。传说中的小磨香油就这样造出来的,小磨香油是许多商家打的标语词,似乎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磨。但这是电动机械,非手工。这个时代太机械化了,我们又神往起原始的手工作坊产品,那种绿色天然是有味道的。是啊,社会进步快了,我们却丢掉了很多生活味道。
    如果说铁制的话,还当以木质的好。如是点灯的话,并非煤油,而以烛火的好。如果太光鲜了,莫不如粗糙的好。我们的日子总是需要味道的。
    天上经年犹可见,人间此夕不能逢。那些丢掉的东西,还能找回么!
    8.
    菜市北头,一小卡车敞斗,堆满了窝瓜。一男的不住的喊:“干gan2面,干面了啊。”
    ——他不喊大窝瓜,也不喊面窝瓜,而是喊这个新词。我头一次听到,就一见钟情,那是故乡的味道。瞧啊,他车斗上,砍开的样品,哇——好金黄,太阳,金子,还有什么颜色可以比喻呢。
    呼兰河这地方,冻土地,冻层深达两三米,种窝瓜却名满天下。故乡盛产一种叫雪花面的窝瓜。黄瓤的,吃来筋斗,那味道无法用词语描述,只有舌尖触及才能刻入大脑,才能入心入窍。
    在俺这,一些农产品的土称很亲切的。比如,馒头可以叫开花馍,小麦粉可以叫雪花粉,大米可以叫稻花香,土豆子可以叫红鬼子、黄瓤、黄麻子。而窝瓜至于为何叫雪花面,我百思不得其解。雪花是冷峻的,窝瓜是热烈的,二者有可拟之处吗?
    俺这产的窝瓜特别耐蚀,能扛住腐烂,质地好,密度大,这是寒地黑土的天性。能储存大半个冬天,纹丝不烂,严冬十二月里,睡着黄土盘的大热炕,烀上几块大面窝瓜,就着烀土豆、茄酱,管你吃饱吃透,吃得直抹嘴巴,吃得驴打滚。母亲说,吃了窝瓜的人都是直肠子,干事儿不会藏着掖着了。
    热气高来高去的时候,窝瓜铺天盖地的熟了。这叫“干面”的窝瓜,卖势真好,简直疯抢了,抢疯了。于是,他的女人在车斗另一侧看着,不断把窝瓜上攒,攒堆,怕咕噜下去,被谁捡了芝麻。人多手杂,哪能记得清谁是谁,这种场合捡漏是常有的事儿。丢一个不打紧,丢个俩仨的,也不打紧,可那不是一斤大米的事儿。女人的心就是细,针尖尖,不大量,一分钱也在意。
    看到窝瓜,想到了故乡,暮炊,细烟。想到了打柴,童年,和那空巢的老宅子,和那些芝麻绿豆的往事。想到了故乡的人,他们干起庄稼活来像疯子,抬杠子犟起来像倔牛,爱起来像干柴烈火,节俭起来又咬着牙花子直响。那些乡音乡情啊,多浑厚多甘醇,窝瓜一样啊。这一切都邈然远去了,难道人生就是惜所当惜,别所不忍别么。如果人生完美的话,单单以缺损为美么。如果生活满开的话,偏以落英伤怀为美么。若回忆是插花的话,当以一枝为好,那便是乡愁。
    岁月滚滚而去,我住了城市,连风声都是虚假的,楼群遮挡,带着鼓荡楼顶的声音,带着回音壁的调子。棚改了拆迁了,城镇化了,城市变得过于金碧辉煌、过于佻巧浮华了。原本欢乐明快的日子,瞬间硬结冷绝,幽暗起来。我们创造的幸福何此幽暗,是不是,是不是阴翳之美就是我们的原点?
    世界是透光的,我们太多时候,选择了不透光。为什么不可以窝瓜一样热烈,朝阳,坦荡,衷肠呢。
    几千年以来,这块冻土地啊,有吹不散的芦苇;也没有吹走一朵花,一株草。更不见一粒风沙,而今,却遥遥相望。日日夜夜,分分秒秒,倾听啊,蒙古大漠那边,风沙不断东渐。水土不断流失,植被空前恶化,人们还忙着盖摩天大厦,盖什么鬼城。也许若干年后,这里会成吐鲁番,也种上哈密瓜么,窝瓜会变态成哈密瓜么。
    我等待着,一条故乡的鱼游过呼兰河,可河水空荡荡,小杂鱼绝迹了吗。家乡檐上的炊烟,不再闻到野生的鱼香,那飘在空中、印在心里的是什么呢。
    9.
    这些日子,楼道里有了奇观,多了一些红蝴蝶。
    天凉的时候,来了三五只;这一乍冷,却纷沓而至。似乎走廊是避风港,安乐窝,我看是避难所。为何这般多呢,原来小区里其他单元,在粉刷楼道,它们是被逐出来的。
    天热的时候,夏天,这只有一只,被我写成了散文。那时它们是密使,猜不透,看不着,飘忽无定。今天,才一睹真容,它们很峥嵘,土灰色,伏在土墙皮上会融为一体,这是防护色。此刻,它们比什么都安静,难得一见舒展翅膀,除非你专门触碰它们。
    于是,我误以为它们是飞蛾。它们是家族,是家庭,是独立的精灵。出双入对的,耍单帮的,三五成群的,贴在白墙、棚顶、墙角。头朝里的,也有朝外的,还有藏着脸的。七层楼,层层有,除了底层,那抽风似的拔凉,太阴翳了。它们是知冷暖的精灵!舒展三角形外翅的刹那,亮出了火红的内翅,好美,只有飞翔的时候,它们才最漂亮。红蝴蝶的美是流动的,天然的,飞舞的。
    这些火红的精灵来自何方?周边村落拆尽,棚户拆尽,老楼老建筑拆尽了,菜棚子柴尽了。遍地高楼崛起,它们的家在哪呢,何处可以温暖、可以避难呢。于是乎,命悬一线,冬天来临之际,它们闯进了居民楼,燕子一样亲近了人类。
    可爱的红蝴蝶呀,火红的三角体形。它们的故园和我一样啊,是田野,是那自然村落。新千年以来,中国的古村落消失的速度相当惊人,10年里有90万个自然村消失了,每天消失将近300个。自然村中包含众多古村落,却因城镇化,其中的文化遗产被完全忽略。自然村落,储存着大批有价值的古文明,保留着最根本性的文化记忆,可是,大规模千城一面的建设,让乡村濒临消亡。文化根基被连根拔起,实在轻率之至,这一代人多无知、多愚钝啊。
    黑龙江这地方,冬季寒冷,所以买楼一般不要底层,阴冷。也不要买顶楼,而我却因钱紧,而买了顶楼,冬天很冷,夏天也奇绝的暴热。我这个地段还是不错的,只是楼层太不好,还靠着山墙。孰想,却成了蝴蝶的好去处。
    就像人脸上的痣,每座城市都有地标建筑。我们周围有什么样的突出物,往往我们很在乎。我小区周围,建筑原来很单一,我的楼就鹤立鸡群,算是地标了。这几年,周围高层霍然林立,竟成了小矮人。这几年,中国的城市像相互比赛生长的植物,竞相疯狂拔高,疯狂爬蔓,疯狂大跃进。这座小城也不例外,楼群蘑菇圈一样,一片又一片,一片又一片。那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,人生的地标啊,一夜之间就拆了。拆了一片房子不打紧,但人生记忆从此就不完整了,以后再路过这,可以想起来的当初的那些事儿,划一根火柴能找回来么?不能。
    时过境迁,物是人非了么,不,而是物非人是。建筑的变迁,扼杀断送了很多记忆,这实在可恶可怕。这样的伤痕,不知红蝴蝶是否有?我是有的,所以不断的写,和时间抢夺这些东西,抢夺那些故去的记忆。人生总有些留不下的,留不下的才是最珍贵的。红蝴蝶沾满了我的记忆。
    敞着窗,楼道是通风的,夜间也敞着。呼兰河的秋夜冰凉入骨。夜间,红蝴蝶会调换位置,躲到楼梯棱角的背后,那背风、暖和,但也和楼梯更接近,和人与人更近,竟不怕起人来。胆儿真大!是啊,小昆虫鬼精鬼精的,知道人不会伤害它们。气温的丝毫差别,它们都敏感的知道。它们来此冬眠,可能周围村落消失了,庄稼地没了。熬过一冬,它们是报春的使者啊。
    我这七楼顶棚,来的蝴蝶更多,一大群,一个大家族。奇迹!去年还不曾有。与人亲近的红蝴蝶!千城一面何时了?它们不知道。村落死多少!它们不问不闻。矗立起来的垃圾,豆腐渣,鬼城……乡村空巢了,留守了,病残弱老了……这些,都不关涉它们一分一毫。它们是快乐的。
    有人说,历史是过去传到将来的回声,是将来反映过去的倒影。蝴蝶生生死死,下一个春天,它们依旧明媚的飞翔。
    10.
    我慢拖拖上楼,有些累,不论攀登多少次,上楼体力总不够,这便是衰老的征兆吧。少小离家老大回,我忽然平添一种徒伤悲的感觉。
    前几天,小区物业就亮了黄牌,白纸黑字,贴在单元门上的,催缴今年的物业费。每年都得一千多,今年催得真早,跟收取暖费学的,一进取暖期就开始登门入户,催命鬼似的追债。这年头,只要给一个理由,人们就疯狗似的朝你索钱,此风气愈来愈强烈明显,俨然打破了固有的厚道的社会规则,被潜移默化,并加以推广了,潜规则了。所以,小区物业的,会不请自来。
    这不,我刚爬到四楼,就听见撞门声,疯狗似的撞门。我误以为五楼或六楼,都不是。一拐弯,一抬头,我直愣愣瞅到一个人,还以为是二弟来了呢。前一天晚上,三弟告诉我,他二哥去双鸭山返回,路过绥化,当晚没来,可能去他小舅子王新洋家了,估计今个来。可是,看侧影,不是二弟。
    我喊了,不,是怒喝一嗓子,咋敲门呢。他一回头,是后门卫的男杂役,他理屈词穷,没吭气。他以为我拒交,就开始踹门了。我直言说,我上市场了,你来收钱的吧,顺口问他多少。
    “一千零一些,你瞧瞧,是1032,还是1035,他这个写的是3还是5,你是老师,知识分子能看得出。”他瘦瘦的,小脑袋,小眼睛,缩缩脖子。连毛胡子,瘦得一阵风就可以吹跑,吹跑出二里地。他眼睛小,但聚光啊,让我看那尾数。我没顾得上,心想看了有何用呢,不还得交。他要多少就是多少吧。
    把他让进屋,大厅里光线昏聩,拉着大吊帘子呢。我上电脑,怕见光,大帘子成天成夜扯开了。我成了老鼠,成了夜猫子。
    他跑去厨房后窗子,那透亮。好在这月开支了,三千一,就在档案袋里呢。在小耳屋电脑旁呢,到那一搭手,抓出一半,查了三遍,崴过去,递给他。
    他这人喜欢当面人对面钱,这是优点。好几次,都是拿到手后,把钱散开,逐一细细看一看,并对着光线照一照,透视一下有没有银线。他剥皮似的,一定要判别出真假,一看个究竟之后,才肯放心而去。他这习惯相当典型,值得一学啊。也足见他吃过亏,养成了怀疑一切的习惯。
    果然,如通知所言,开始收钱了。他说到做到,可能上一天就开始登门收钱了,估计是没谁去交。他早预谋好了,趁傍晚有人在家,堵人。他在我门口,用尽全力,咚咚咚,咚咚咚,简直是嗡顶了。我也嗡顶了,心想,欠人家的挡不住的,我成了羔羊,反搏也难逃一劫。
    太出我意料了,他拿出250块钱给我,说,找个理由,二年了上不来水,给你免二百。他再那物业收据上,标明了一下,收我八百字样。还再三嘱咐我别声张,一旦泄露出去,其他人就会找他。也许我欠他这个人情,也许我不欠他的。
    不管怎样,他还是良心发现,留给我一条烟一壶酒钱。我早戒掉烟酒了。此举,不在于钱多少,而在于良心。我做替罪羊二年了吧,我家始终上不来水,原来始终吃卫生间洗脸池子的。自2012年修好了厨房的水路,好景不长,厕所停水,冲马桶只能从厨房接水,一盆盆的接。厨房呢,也小孩着凉似的,一杆杆儿的,哩啦尿。闹水荒了,找了他若干次,也无济于事,真想不给他交水费,一年三百七呢。
    事情来龙去脉很简单。2012年我小区七座楼,都自来水改造了,只剩下我这栋,中途因为一个住户和物业主斗殴,相互找小赖子打群架,后来吃了官司,具体细节怎样我不知道。但我这栋楼自来水改造停摆了,后来,这男杂役还逐户征询意见,我拒绝了。本来一千五一户,因为那次事件,降价到一千二,还没人同意改水。于是,就起了歪心眼,停水,让打压不够,直接受灾的是最高层了,我家了。
    水荒一闹就二年,直到今年夏才霸王硬上弓,直接改造。拒绝的,但固有的管线已经切掉,自来水也就中断了。一切都是被迫的,这世道被迫的事儿太多了。
    我说哪天请他下馆子,他摇头。我说哪天还真得请他,喝好喝透,我话锋一转,说,我楼顶漏啊。请他去东北屋看棚顶,他反问是春天开化漏的,还是夏天,夏天滴没滴溚水。他尖刻的反问,我说夏天往下洇啊,看,那墙皮湿的透透的了。我说四五年前买楼时,上一个物业打杂的,南门卫住的那男的,他上去过,说把排雨管子下垫着的塑料薄膜抽掉了,从那以后就开始漏雨。我怀疑,当时我找的邻居王德林说话,得罪他,他坏我。这漏水的事儿,后来和你现在老板说过,她说你没交物业基金等等。
    正说着,他去下一家对门敲门,他说这楼顶他上去过,弄两次了。下一次我期待着。
    这件芝麻事,我觉得该用一种平常心,用一种比较冷静的心态来看。给我免了一些钱,既不能幸灾乐祸,也不可对他有过高的期待。物业也是江湖,是大酱缸,谁掉进去都会变色,带不来本质改观。不要把世界想象成道德高地,阴霾从未在这个星球上彻底散去。
    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他重复着机诫化的劳动。单调,刻板,寂寞,乏味。生产线似的,喝凉水似的,炼人炉似的。不过,他能有这份工作,由小区住户供养着还算满足。这种单调枯燥,他绝对不满足;更不再满足于赚钱养家,这样的基本需求。这是大实话。
    夕阳西下,一阵风,空气在颤抖,仿佛天空在燃烧。火烧云终究没能烧起来。黄昏依旧在灼热,在燃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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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9-7 15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日记:秋殇
    (2014-9-7上午10点半-下午3点)
    1.
    9月4日下午5点,去菜市。
    我最近还在熬夜,有时一熬就是一个通宵,不知所以然的熬着。熬,图什么,我也茫然,总之是陷进去了。不熬,就浑身痒,皮子紧,欠抽。2011年那场大病后,什么癖好后戒了,惟一留下写东西,而且愈闹愈凶。熬夜,快把自己熬成精了。
    另一个嗜好便是逛菜市了。居然,比抽烟还上瘾。官场上讲究的是手段,而非勤奋,我不是勾心斗角的人,做不来官。也曾经有做官的契机,十几年前竟傻兮兮推却掉了。到菜市看看市井风情,写点鸡零狗碎的,猫三狗四的,也非关注什么社情民意。英雄者,没有平民底层立场是做不到的,我也做不了英雄,我太贪生怕死。
    于是,我总这样漫无目的,瞎遛弯,看到哪写到哪。写点日记随笔打油诗,诗的好坏不是谁说了算的。毕竟,养心莫若寡欲,至乐无如读书。
    我以为,我是行船四海的人,文风的路子很宽。
    2.
    今天,小菜市还那样,埋汰,杂沓,萎顿。旮旯脏水到处是,那些小贩子泼的,甚至夹杂着宠物的屎尿。来此遛街的,还有牵着的,跟着跑的宠物。这世道变得无道理可讲了,可又一片祥和安宁。
    秋风吹着,吹着还没拆掉的遮阳篷,天还热呢,太阳毒着呢。喧闹芦苇荡一样起伏,万荡芦苇,一荡一徜徉。
    听,三岔口那儿,那男的大喊大叫了,全活大虾了,便宜了。他一扬手,捞起一大把活虾,一吆喝,那大虾一蹬嗒腿。好一幅秋风舞虾图!那水槽子又长又宽,咯漾漾的大虾,相互踩踏,相互蹬腿,乱爬呢。秋蛩声声,虾米也寒气满身了吧。它们特别能耐寒,那是本土淡水虾,不是什么海物。
    那卖大龙虾的男子,活像个活体电影,自编自导上了。再好的编剧也抵不过生活;一个小小细节,就能重现鲜活的生活。
    秋风一叶响。菜市一角散着海腥味,是一些海鱼,死了不知多久了。那些漂白的尸首,一条条暴晒着,竟毫不腐臭,因为它们来自海洋,容纳了高度的海盐。散市了,摊主将他们细心拣起,合葬进大冰柜。
    据说,据去过大海那边的人说,当然是很久以前的掌故了。当年啊,南方海边子,那鱼呀稀烂贱。大黄鱼呀,几毛钱一条,那可是呱呱叫的金子。大螃蟹呢,才几分钱一只。蜇皮,乌贼瓢肠什么的,青菜一样便宜。
    瞧,堆积在街头的,那坚挺的刀鱼,银子一样,高耸如小山了。透过这些鱼货,我看到了那弯曲细长的海岸线,总是飘扬,简直是一条谜。那繁忙的渔港码头,鱼汛啊,总是潮声一样赶来。
    是啊,农闲季节,北方的女人们也赶过去,成千上万的妇女赶海,做苦活。起早落夜,风吹日晒水泡,海边的活很苦的,和稻田插秧一样又苦又累。在俺们这里,秋收后有去大连的,在海边干摘海菜的活,赶在过大年前坐火车回来,据说都不少挣。俺这里,春天盛行东下,去三江平原插秧,俗称栽稻子,都成群结队搭伴去,特苦特累,但也不少挣,也就一个多月的活,长途火车返乡时,都腰包鼓鼓的了。回来后,屯里人相互议论,聊天中啧啧谁家媳妇挣上了。
    小小的呼兰河,年年这样沸腾着。去三江有做长工的,从春到秋,从叠稻池梗子、打苗床起,到割完稻子结账,早几年能挣个万十多块。而去大连海边,甚至更远,出海的活,挣得倒是多,可风险大。小小的西市街,源源不断的鱼货,烙印着数不尽的风情。
    3.
    今天干豆腐真快!西市街菜市,那三四个豆腐摊子全没货。众欣豆业,今天关门真早,撂下了卷帘门,可能回家过节了呗。是日日升面店的老头,帮他家锁的门。
    他老伴戳在门口,啃青包米呢,大嘴大嘴的啃。他厌烦了,喊她给拣馒头。他蹿到后堂忙,我在前堂许久,她才折身,撂下那青包米,啃得剩个尖尖了。孤零零的几个粒儿,挂在那,还半露着齿痕,老鼠嗑的似的。就像一辈子没吃过似的,她比老鼠还贪吃。
    她心大,脸红扑扑,快60了,还跟50出头似的,一根白发没有。这样的女人能长寿,她个头不高,胖极了,整天忙里忙外,就是不掉膘。她憨乎乎的,傻吃蘖睡,心襟宽明,风雨坦然,焉能不健康。她是个达观的小百姓,小老百姓大都这样快乐着,快乐劳动,快乐过日子。
    这不,刚吃完烀包米,我还没走呢,她似乎饥不择食,又抓一大把煮毛豆,就着一个烤土豆,左手右手,左瞅瞅,右瞅瞅,花了眼,麻了爪,不知吃哪样好了。连一口烤土豆都吃的惊心动魄,也许,这份感觉就是所谓的幸福。
    这不,我一瞥眼,呀,她家地上一袋地瓜,叫紫薯的那种,据说能养生咧。这不,市上紫薯大批量来了,打好小编织袋的,估计也就几斤吧,7块钱。
    不过,我还是羡慕烤土豆,那才是正宗,故乡的味道。不过,自打住进城,就圈进了牢笼,没了大铁锅,没了柴火,没了炊烟。日子一下子没了烟火气,没了老井水的甘甜,没了小菜园子特别的气息,没了柴门犬吠,没了村野鸡啼,没了乡间一切,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行尸走肉。
    这女人生意忙,顾不得自家烤,就去地瓜摊上买。就是想吃自助餐,也没有那设备,那烤月饼的电烤炉,能烤土豆么,她没尝试过。她老伴也不会同意。
    像是馋人似的,她喊了一句,真香!她扒掉土豆皮,那焦糊的香味直钻鼻孔,不管不顾的钻。是啊,烤土豆的味道,唤醒了我尘封已久的味觉。那是三十年前的味儿,面面的,沙沙的,醇醇的,冒着金星银星,冒着清新泥土香。那年月,干一天活儿回来,顿顿是粗粮,春荒的时候,叶菜粥甚至能照见人影。那清贫到底的年代,火盆烤土豆,灶坑烧土豆,别提有多尽兴了——如今物是人非了,当年事就算不吃,瞅上一眼,也知福啊。
    过去讲求抓秋膘,现在物质产品丰富了,时刻可以进补。于是,抓秋膘有了另一番味道,那就是返朴归真,人们开始追求旧的生活方式,旧的饮食习惯。
    比如,西市街上,卖毛豆的还在卖,但太零星了,就是生黄豆荚。一大堆儿,被拿来撂地,豆荚绿鼓鼓的了,泛着腊黄。分明是刚撸下来,要撸很多棵豆子,才可凑上这么多。为了卖几个小钱,心思也够良苦的。那东西长在地里,我在乡下时候,司空见惯;菜市上乍一见,如见故人,分外亲切起来。
    市上犹闻毛豆香。是啊,但凡乡亲都是亲切的,打骨子里折不断的,打着骨连着筋。
    此时,阳光还在饱和着。城外,豆子正在风干,上干。万物都憋着绷着一口气,哪敢松懈,一年收成眼看有望了嘛。希望总如初升的太阳,信仰比恒星炽热。
    我和北呼兰河俺家那,相距不过百余里,虽然闭塞,但交通还算便捷。如此之近的纬度,四五年了,我却只回不过两三趟,是城市让我产生了惰性。故乡和我和这个秋天,一样辽阔,一样通透,一样愿意着也不愿意着。
    岁月告诉我,我们能够承上未必能启下,就像鲸鱼搁浅在沙滩,那是件尴尬的事。我们是这样一种比较尴尬的族群,惜别族,依依惜别着过去。
    我记下这些曾经的味道。我能记住故乡的样子,但后人未必能记住我。
    4.
    气象胡同里,出租车流水似的不断。我一次次避让开车流,满世界的找干豆腐。
    从溢鲜果吧,到杨胖蔬菜店,到他对过新开的“馥兴蔬菜店”,干豆腐全没了。再到这家南侧,挨着它的熟食店,豆腐卷也没了。再到南头,通胜街拐角那菜店,也没货。最后,在胡同口外,永兴超市买的,却买多了。买了4块钱的,本来三块九,给了一块口香糖,凑整,他说要不就拐我一毛。
    这小街北口西侧,天黑前,有了摆地摊的。这时辰没城管。土豆,豆角,笨红柿子,往地上随便一堆,也不叫卖。
    卖青包米的蹲在那,带青皮,成穗子的,谁买了可自己去烀。卖西瓜的车,路两侧靠着。他们彼此之间搭讪,要以物换物。一个说,青包米批发才两毛钱一穗啊,菜市上那老汉卖烀的,零售一块钱,早上接货5毛5一穗,一天卖了好几百穗,真挣钱。另一个说,你们都是吃一碗饭的。说罢,他们一片沉默。
    小贩子之间,彼此陌生,他们竞相早来,却又不敢,来早了有城管。他们和城管躲猫猫,又彼此相互抢地皮,地利就是钱嘛。这二年,这小胡同才凸显出繁华,愈来愈成为闹市区了。
    这小胡同高楼耸峙,一线天,朝南望去狭长,但尽头开阔,开阔于师专的上空,那的操场上,是放风筝的好地方。我这个位置上,向南有风筝,向西北也有,西北上是西湖公园大广场。再向北,大市公园那边,放风筝就瞧不见了,高楼阻隔着呢。
    气象小胡同,壁垒森严,人们之间彼此陌生,除了物质交换之外,什么乡情都找不到,根本不如乡下小土街,街坊们相互走动,亲似一家人,他们之间相互帮助。谁家有什么事儿,其他邻里都晓得,那是不设防的地方,有着灵魂之间的真诚和信任。没有不透风的墙,世上可真就有,新兴的城市楼群就是样板。
    旧上海的小弄堂里,也是亲如一家,彼此之间,相互了解,那种胡同生活好淳朴。今天,我看《血色孤岛》,故事发生在租界,那是上海的小弄堂,展现了底层亲切的生活场景。
    当代中国,一批批快餐式楼房密集建成,一批批楼脆脆啊,像种地一样种了下去。中国的住宅是何等茂盛啊,我想到一个词汇——萋!于是,我剥皮陶渊明的两句诗,“种豆南山下,肥盛豆苗萋”。这里,萋(或栖),乃北呼兰河方言,具体指田草茂盛了,把苗挤兑死了,把苗欺压得半死不活。
    ——屯里人把这叫栖死了、栖住了。我发现,我被枯燥栖住了,被喧嚣的城市生活栖死了。
    我渴望回归,返到乡下去,过清淡的村居小日子。那是奢望,也非奢望,就像送别,那是今生最后一次蒙面,上火车之前那几钟,我会紧紧盯着他。就像亲人快要去世,最后几分钟的眷恋,是非常奢侈的。
    这天,在菜市(丁丁面食店)买了馇子粥,一份一大碗。他家什么都卖光了,就剩大馇子了,泄汤吧唧的,是煮后加了凉水,不原汤原汁了。大馇子这东西特怪,加了水的,跟注水猪肉差不多,原汤的浑然一体,不咣当汤,不发沥。甭问了,掺了上天的剩的,才吃着不对味。人心呐,就跟我胃里冒出的酸水一样,烧心。
    5.
    今晚,月越来越圆了,晴空皎皎,半月一轮,清凉,杏黄。用什么词形容月相呢,我想到了了一个,转身倏的又忘了,也罢,还是留在遐想中吧。小城万家灯火,西天余光微弱,西北山黑云横亘,弹出两抹折叠的云。
    凭高而望,阑珊夜,一城灯火对秋风。小城虽无大上海那十里洋场,也无北京那大栅栏,却也不乏勾栏瓦肆之所。海都宾馆楼下,几个歌厅夜生活浓郁,每逢傍晚,门口坐着招蜂的小姐,是舞女,卖色相卖皮肉的。
    天凉了,奢靡的奢靡着,匿迹的匿迹着,在所不惜的在所不惜着。
    天凉了,不,是冷了,晚上跳街舞的女人帮也罢了场,她们是候鸟,是冬眠的虫子。
    这年头,人真会享受,经不得半点冷。一旦冷着了,她们像小油菜抽干了水一样,脑袋都抬不起来了;那可要百般吁气,千般呵冻,万般哈气使暧;赶紧打针,吃药,上医院的啊。这年头,人们真惜命,老年人都说:“好好活着吧,看看这新世界,国家还贴补钱,60岁给五十,70岁一百,80岁二百。”
    是啊,寿命如黄金了啊。老龄化时代来了!人为了长寿,历来是在所不惜的;乃至吞服所谓的仙丹,减损阳寿,换取阴寿。
    一切为了钱!好一个减损阳寿,换取阴寿的年代。
    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;爱财之心,人皆有之。
    6.
    西风摧柳,大地倏然秋。呼兰河的秋夜,比秋风还凉,简直叫人受不住。
    那些小家伙,大红蝴蝶,迁到了走廊里。它们静默的时候,显不出美;那两片火红的翅膀,隐着呢,隐在灰翼底下。那土灰的外翅是保护伞,和灰尘差不多。小动物啊,进化的真是精明。
    有的安静守在那,有的白天飞出去,也觅食吧。也有新飞来的,翩翩环绕良久。也许它们在想:“有些事想想就好了,没必要改变什么,就这样活着吧。”
    这些卑微而高贵的精灵,仿佛我年轻时,不知天高地厚的梦。仿佛老了的我,那没头没脑的传说,比天高,比天蓝。是啊,我一生都在飞翔,不肯轻易放弃,末了,却挣脱不了坠落的命运。
    这是仲秋的黄昏,我沉重,一切沉重的因我沉重而轻盈。我寒冷,无限的热能因我的寒冷而诞生。因为,这是生命的飞翔。也许,这是蝴蝶的意义。
    也许,明天清晨,阳光袅袅,叶子像无数的微尘,飘舞,落下,又飘起。太阳在我们头顶,太阳的光芒在我们脚下。
    我是谁?谁是我!蝴蝶么,叶子么,秋风么,泥土么。——散也,直也,羁也,巧也,恣也,我自狂也。
    有时候,我缺少赴汤蹈火的勇气,真的,真不如一只蝴蝶悲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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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9-10 15:53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日记大杂烩:鸡零狗碎的,生活中那点芝麻事
    ——2014中秋和二弟逛街,秋凉人不冷
    (2014-9-8中午12点半,开始打上午的日记草稿,当晚6-10点记录下午的,也是草稿。9月10日早1-2点,开始理顺成文;即日下午1-3点半,截稿。)
    1.
    9月8日早7点多,二弟把我弄醒,他可倒好,在大厅酣睡一夜。而我熬了夜,还一个劲叫我,上街剃头、刮胡子、洗澡。再这么睡下去,要得老年痴呆了。于是,惺忪坐起,打盹在沙发上。他却没去,先是清扫屋地了,尔后拖地。
    他在山西的确住久了,管这个屋那个屋的,叫这个家那个家的。山西长治一带,习惯于把房间叫“家”。
    我昨天半夜12点睡的,他呢,天黑就死狗一样躺下了。临睡,他吃了一张干豆腐,今早又是一大张。他说,走遍全国呀,绥化人认吃,炒个土豆丝也要喝一口。他质问我,还喝酒不,反复问,着了魔似的。
    他吸取了去年的经验教训,在满洲里,他今年干的是大包。就是只包工,不包料,他手下最多时也就六七个人,一下子少了好几倍,一下子跌成了小把头。工人们都喝酒,顿顿喝,那种散酒,俗称散搂子,高度的烈性低质的。量都很大,每天俩人能喝半塑料桶;一桶10斤装的,三两天就下去,一顿一人一斤多。干活啊不耽误,能喝,有时不打自招,喝的手佝偻着,半身不遂似的,还趔趔趄趄的喝。有时候不用强制,打他自己就戒了,要不真耽误活儿。喝罢,醉话连篇,魔障人,喝的贼瘦贼瘦。不过南方人差子,不怎么喝,都北方人,尤其咱东北这疙瘩的,往死里喝。
    临下楼,我把干豆腐摊开,晾上,让风呲啦着。他去东屋找兜子,翻找他漏在我这的东西,这个鬼!他在找充电的手机插线,没找到;找我的,我拿来,没连接上,端口不对,我那是宽口的。他那智能的,窄口。

    2.
    下楼快9点半了,我说去气象胡同,那有一家馒头部。他偏不去,不吃,他说没钱了,找银行,他花小影的呢,但兜里吃饭钱还有。他极力先找银行,什么行都行,银联卡。我说这街东头有大市农行,就顺通胜街东去。
    据说,二弟媳也来了,在她叔辈老叔王义杰那住的。王义杰说,当年我买他这楼,他重新装的一遍,铺的地面砖,大块的,当年铺的是小砖。喷的刷墙漆,就那门啊好啊,是纯木的,现在一个也得两三千块钱。这楼我买到手,他赔了三万块钱;但我在联合听说,当年他7万买的,卖给我10万零两千,没赔本啊。总之,王义杰的话真真假假。这次,据二弟说,王义杰媳妇说了一句,要买回去,二弟没搭茬。
    通胜街口,育桑种业那栋楼,我指着外侧新贴上的装饰物,说,那是节能改造的楼,那外包装构件是易燃品,怕火,大不如楼的本体耐火。世上最耐火的材料就是泥土。他说在满洲里今年干的大包,挣了不到十万块钱,这次去双鸭山揽了活,干物流某建筑的混凝土,这几天要去打场子,来年春开干,过几天返回满洲里。
    二弟先进去,提款机就位于西南角,对着街口。我没跟进去,下雨了,不久松树下也湿了,我进屋去等,坐窗台上等。我胡子长,那遛弯的保安直瞅我,我像是怪物啊。取钱等了半小时,排了两三位才轮到二弟,再逛出来找吃的,雨停了,刚才大到撑伞的程度了。
    我说“吃刀削面去”,俨然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,一副主人的架势。西门正大街以东,道南,那家新开的刀削面还关着门,我说那就去靖宇胡同,那三家小吃铺不是没吃的,就是停业,再就没人招待你。鸿福面馆,那女的在电脑斗地主,几个干巴烧饼子,小米粥。民心缘面食店,里头铁链子锁门。最北头麻辣烫那家,没人,一个老头坐在那,自己一遍遍洗扑克,他说都回去过节了,今天没人。
    靖宇小学道东,不好走,地面砖破损严重,积水漫街。路边也就两三米宽,就是楼体了。今天过节,二弟说走,找个地儿,要俩菜去。

    3.
    去书香快餐,也有地下室,像是一盖小学的时候,就建出来了。那学校的门卫室,座落在地下室的顶梁上。这里是靖宇小学的东大门,但店门向外,对着小胡同。以前在此像是吃过,但那似是N年以前的事了。以后许多次路过这,也许多次想进去,但就隔着一道藩篱,一直怀疑这里东西贵,不敢来。
    那老太太正在忙,忙着打场子,一大排铁皮方槽子,是能加热的“餐车”。已经炒好了好几道菜了,她说往天20多个菜,今天过节,人少,除了过路客,除了华辰超市那几个,没几个人。扣饭,就是米饭,铁托盘的,热水器蒸的饭。从水箱里端出来,往大铝盆里一扣,倒出来,谓之以扣饭了吧。我见到,一小盆剩饭,刚腾热的,也嗖的一下,她趁人不注意,倒里了,一搅合——那就不言而喻了。
    她这,三素一饭6块,两素一荤7、8、9块的都有,最贵的10块一份。我呢,木耳,溜豆泡,三鲜,一饭,9块钱。二弟呢,他要了蒜苔炒肉,10块钱一份的。他说深圳广州那边,小吃店这种盒饭也便宜,打底6块钱,白米饭管够,但几荤几素限量。那老店主说,他啊当年在广州吃盒饭,最贱15,俩人中午一百块钱啥也没吃着,晚上吓得不敢去了。他又说起在上海的掌故来,我听的稀里糊涂,里一半外一半。
    今春二弟在深圳干过,地铁打扫卫生,吃食堂,盒饭之类的。

    4.
    这时,来了一个胖汉子,可能是他弟弟,很相像嘛。
    他俩唠扯起哈尔滨那仨逃犯,说没抓住那个,谁见了都要报案。店主说那不一定,要是我就不,别说赏金10万、15万,就是给三十万也不干,人家哥兄弟知道了,要寻仇来弄死你。所以啊,见了就当没见着,也不报。
    我说靖宇胡同那,上两天就有人围着看,贴的这三人的体貌特征,人们纷纷议论抓住俩了。
    他家厨师,不,应是他儿子,连毛胡子,但不及我的长,大呲牙,极像那个鬼子翻译官的演员——王怀当。他开玩笑说,等哪天他去找去,找到了领赏;现在山上能藏住人了,延寿县四周都是山和包米地。
    二弟说,不逃是死,逃也是死,反正是死,不如逃,还不如自己死了。但看见了报案的,也就那么地了,谁能去弄死人家,都知道杀人偿命。
    是啊,一个死囚都不情愿死,对生命都这么渴望,求生欲何等强烈啊。
    胖汉子说,绥化二绵羊让警察整死了,大绵羊不也老实了,把人家咋地了。虽然没抓住这个,跑不出国,出国了没钱也活不了。死刑犯在看守所一般不砸脚镣,到法院宣判完了,回头就给你砸上。过去,砸脚镣用大锤把螺丝帽砸扁,铆死;直到枪毙了,再用大锤把螺丝缂开。那时,砸脚镣,硌挺,硌腿,疼啊,遭罪。现在不了,六角螺丝,扳子拧上,两头缩回去;枪毙后,警察拿钥匙打开,把脚镣拿走。
    店主说,这人跟人不一样,那年,四五年了吧,这事,我们把大缸挪下楼来,四楼那男的嗖的下来,以为他家的呢。领着好几个人,一看不是,又嗖的回去了。那家伙部队退伍兵,爬楼嗖嗖的,现在每天早上领着四五个人,在这练太极。他叙说这桩旧事,他女人也跟着添油加醋,补充,溜缝子。似乎这件事伤痕太深了,深得刻骨铭心,所以,才咬牙切齿的倾诉。
    坐的位置,二弟面对着他们,我背对着,我只是静静的听。
    胖汉子说,那死刑犯要是逃山西去,没个找。那长治、大同都是煤矿,小煤窑海了去了;藏到里头,哪儿找去!
    二弟斩钉截铁,问他,你在长治住过,那你可错,我才是那老户呢,在那做豆腐17年,才四年不做了。黑龙江两块五的时候,那干豆腐5块多,长治百分八十的干豆腐我做的,我们父子兄弟一大家族子,都做这个。
    胖子说,他在那开出租车,好几年,什么一些小煤矿全去过,熟悉那。
    二弟说,那大量小煤矿全炸了,全没了,藏不住流窜犯了。
    胖子说,山西遍地是宝,那地上山上都是矿,富啊,有钱呐。比如代县那边,山上的石头随便敛一筐,炼吧炼吧就是面包铁。面包铁一词,他刻意连续强调了两三遍,可能指原始的铁坯子,炼钢用的。

    5.
    快吃完的时候,哇哇下大雨了,我只顾得上听雨,没回头。听雨声就知道,外头飞瀑流泉了。
    二弟背后的地窗打开了,没关严实,店主撬开一个小缝儿,猛的一关,凉风直入,呼呼透骨。真是秋风凉啊!
    雷声冲过胡同,顿时,小石板路成河了,水深半腿,呼呼湍流。这种街上过水的情形,一是雨急,二是街面狭窄,排水不畅。去年这时候,也下了一大场,滔滔满街。今天的雨,后来据说车子的雨刷都失灵了,大到模糊一团了。
    二弟说,咱绥化和长治北比不了,长治楼价最低五六千,一般一万块钱。店主说,这地方这二年盖了楼,还行了。二弟说,长治那边,上班的也就三四千,打工一千多块钱,但买卖好做。
    二弟说,他们工地那,一个老头80多岁了,从1964年就没了户口,直到现在才回河南补办,可能是国家给钱,他才想起户口这码事,可能以前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了。店主说,这类事情报道过。
    社会主义时代也有黑户啊,还生活了那么多年,真堂而皇之。

    6.
    吃完饭11点多,雨越来越大。二弟在那避雨,和男店主唠了有一小时。
    那男店主也尚志小学的,他和徐百仁很熟,天天见。徐百仁,尚志小学校长,后来当过教育局副局长。现在是正大幼儿园园长,他儿子在那管后勤。他儿媳在北三北四之间,开个食杂店。他大儿子耳朵聋,特别的“背”,在那(尚志小学),他们朝叫他大锅盖,要靠近才能听清楚。
    二弟说,老徐家和俺是老邻居了,隔两家啊,他现在退休了。二弟一个劲打听张玉德子,在哪个小学当校长呢,可能有用意。

    7.
    这室内南北狭长,北头后厨占了一大半,亏得有地下室。从这向西,一眼就把学校操场揽进来。
    校园西厢房背后,就是小商品批发市场了。那楼顶出现了一排新屋子,不大,类似于北大河秦家那,小渔村的小木屋。这空中花园,据店主说,是交警队某人盖的。或是公安局的,某某什么杨盖的。那人有个“阳”字,我只记住半个名字,也罢。
    男店主说,有一次送盒饭上去一回,上头院子可大了,种的花草,弄的可好了。还整了几个老虎窗!这人社会根基很硬!有门子的盖的,要不,谁能在人家屋顶上盖呀。就是没谁捅,要是碍着谁的事,整天去戳,也够他呛。别看高,租出去,有人能去住。
    顷刻之间,下大雨成瀑布了。南北两道水龙,从空中花园上,长驱而下。又跟小孩比着撒尿似的,两条水蛇,嗷嗷的飞泻,凌空飞下。不,是大洋马在撒尿,喷涌如注。
    那是楼上楼!一列南北向的,沿着母体边缘盖的小屋。一眼就看出,和上边很不和谐,色调陈旧不一。是小格子间,旧上海弄堂里那种小格子间,鸽子房似的。今年夏摊位就大肆招租,开什么美食城,外爬梯沿东侧绵延而上。
    这楼的底层,是嘉禾小商品批发市场,东大门外,那头黄金牛雕塑背后,新钻了一大滩稀泥。前几天,扔了根钻头,好几天了稀泥还在,估计要等到朽干了才能弄走,据听说要安装什么摄像头。

    8.
    女店主,从狭长的后灶出来,讲起了安装门铃的事情,某小区某单元,上下几层住户都不同意,仅有一家姓赵的想安上。
    可钱还得均摊,她闹意见呢,觉着吃亏,我不用门铃,干嘛还摊钱。俺家有手机联系,楼层低,来人了,熟人就晃手电筒。我听到此,憋不住噗哧笑了,真够幽默的,这么现代化的年代了,居然,住着高楼还那么原始,原始得妙趣横生。
    她家在二楼,始终有外人摁,构成了一种骚扰。明明不是她家客人,偏麻烦她开单元门,这种事情全中国都普遍啊。就跟人和猪狗一样,都吃呀屙呀,一脉相通。
    她那单元才四五户,甭问了,小老楼。最近绥化城在美容,全城旧楼的走廊要粉刷一新。所以呀,农发行小区,今上午在刷二遍呢,溜一溜哪疙瘩花脸了。那蓝的墙围子,被白涂料蒙上了,二弟说涂料质量不好,隔着白透着黑,成鬼影了。刷墙,刷出了鬼打墙,岂不是坑爹嘛。
    上午我下楼时候,那俩女工在四楼补刷呢,说二楼干了,看不出鬼影来,结果不是那么回事。
    这女店主说,她那小区在刷油漆,个人家有钱就把墙根子也刷上啊,却偏留下那死角——两家交界,那可是最抢眼的部位。
    说句实话,对于住楼,我没多大兴趣,一直想回乡下去。我和二弟说要买个大篷车拖回去,夏天种菜住,或者种地,冬天候鸟一样回城里。他讽刺说,从绥化拖回去,你知道得多少钱?一千块,少说也得五百。他说屯子那么多房子空着,有的还是砖房,在哪不找个窝。
    他还说,你放着应聘不干,到深圳当保安也不干,懒——你能种得了地?他也自认,说话难听。

    9.
    这男店主,说起他的光辉历史。早些年,他去福州倒腾车,长途开回来,一台挣个一两万块钱的。那些年咱这流行夏利什么的。
    二弟说,九三菜社这有哥俩,姓翟,倒卖旧车。店主说,南城“工农”菜社那边,有老翟家,哥俩倒腾车;九三这也有倒车的。他那时年轻,现在绥化年轻也有干的。他岁数大了,开不了长途,不行了现在。
    现在有电子卡,银行卡,那时把钱呀用褡裢往腰身一围,一系,遭罪啊。
    说着,他两手比划出围腰的动作,很熟练,像是背蛇皮袋子。

    10
    这店对门,北鑫盛学生超市这名字含金量十足啊。
    中国人就喜欢什么鑫啊、盛啊的。比如靖宇小学北门,道北不远处,幸福胡同的“老盛前包子”。
    这超市门外,挂着“教师礼品”字样的牌子,刚摘回去。可能怕雨淋湿了,不啊,已经淋湿了,也可能别的缘故。
    这男店主说,学生家长送礼的,一些小礼物拿到这,再卖掉。这中秋节,送红包的多着呢,不过有的老师心术正,真不收啊。有的就不的了,课堂上不讲真知识,拿到补习班上去讲。据家长说,不是补课啊,是讲课了,这是老师这行业最恨人之处;上学校不讲,我们上学干哈,那就开门补课得了。
    他猜测说,这不,老师补课,送的礼品又拿出来卖呢。其实学生家长,当爸的不想送礼,可当妈的就磨叽,什么孩子受气了,成绩下降了,就魔障着送啊送。
    至此,我撩开门帘子,看哗哗的雨水一个劲的奔淌,这小胡同实在窄,实在排水不畅。
    二弟和店主告别。二弟转向了,非要从南回去,我说这边也近便。也没洗澡去,直接回楼了,可能他脑力高度紧张,思考问题所致。我啊则猪头猪脑,傻吃傻睡,不问世事,固然不累心神。自古以来,就是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。
    北二道拐角,二弟呆立那许久不动,不知在看什么。我等他许久,在红绿灯这头等,等他赶上来,说交警在排水呢,在干城管的事呢。雨水大到了这程度!
    天阴着,街上到处是水。回到家中午12点了,对门702的男人在收拾,把破烂东西归到楼梯角,靠边;尔后清扫一下,白灰呀怎么也扫不掉。涂料粘了我满鞋底,印在门内鞋踏上,白呀呀俩脚印。
    二弟上了一下网,倒头就睡,他起的早,自然也缺觉。

    11.
    下午两点,二弟醒来,用我手机,他的卡,给大姑打电话。
    先是打给七台河的一个号,说些双鸭山开工的事,让那人到那站着,当监工之类的溜须拍马的话。溜须拍马是二弟的看家本事。之后,又打给袁亚平(他大号袁亚民),说到了什么袁亚丽举办什么活动,也不过去凑热闹,弄个几万子。
    大姑埋怨二弟,春天不带她来东北,东北是她的故乡啊。春天,二弟在深圳干了58天的活,地铁打扫卫生。之后,回满洲里干建筑了。
    二弟说,张宝海上些日子去太原了,也没到你那么,大姑。上些日子王小影来了,意思是也能把她捎来;他儿子小晋宇也来了,可能去的不是满洲里,就是海拉尔。他老婆没一块跟孩子开学回去,今年终于回绥化老家看看了,可能是回来整钱,给二弟开工用。
    我这侄子今年高二了,在长治六中,学的文科。二弟说三中不好,六中好,是长治二等学校,最好的是太行一中、太行二中。而我那网友蝴蝶翻飞,却说三中好,六中不好,都没人去呢。
    问及我这侄子的学习,二弟自信满满的,不无挖苦的说:“就跟当年你一样,但没你用功,如果再努一把力,北大不成问题。”
    ——他爹这是在寻找心理平衡。当年,父母没供二弟念书,他啊始终有怨气;一提到我和三弟,他就始终想活出个人样来。所以,三弟的工作问题,他一概不理睬,这人心计够深呐。
    电话里,我了解到,大姑有迷昏病,每天锻炼转圈,二弟劝她少转点圈。大姑要来东北看她二妹妹,我二姑在加格达奇住呢。她老姐俩始终想见面,好几年了。二姑也想去河南焦作,但好几年了,这计划始终没落实。大姑夫也出狱了,说身体好着呢。
    然后,二弟反手给山西长治北打电话,老爸接的。问他儿子干啥呢,说是三弟女儿长高了,比她奶奶要高。
    他强烈要他二儿子买烟,立刻让他去街上买,纯关东的大叶子烟。二弟说王小影在联合呢,下午客车来绥化,给他捎回去。实际给他老丈母娘捎的,能分一些,但父亲不放心。他还告诉父亲,我买了药,让他老婆捎回去,只是轻描淡写,一语带过。
    二弟媳,让她丈夫下午接站去,在王义杰家住。父亲告诉他二儿子,说我让他回联合。我相当生气,春天不回,冬天死冷死冷,要回来,我纳闷了。据说,他在那守着等拆迁,没人住的一户才给三千块钱;原以为能给几万呢,可那是铁路公家的地皮呀。
    晚上回来,他走后,我查看手机,中午的打电话记录一大串。原来是留痕,还以为用我的卡打的呢,虚惊一场;如果那样,他太不讲究了。

    12.
    下午2点半下机,二弟催我剃头刮胡子。多云天气,跟发虚似的,有气无力的样子,秋天的精气神一扫而空,季节终于萎靡不振起来。
    从小区前门兜出去,在老西门道西,一大排歌厅那栋楼北头,和另一列楼一错管的地方,有个空隙,那搭了个棚子,是个老剃头铺了。那老女人在晾毛巾,那种折叠的落地式晾衣架,能晾好多件衣物。我说剃头,她没言语,我兀自进屋,倒是她家老爷们穿着跑裤,隔着吊帘,一撩和我说先坐下。
    约摸一会,她才进屋,我先问价,她反问我给多少。
    我沉闷不语,一指墙上的大玻璃镜,说,那白纸黑字,新打印的吧。且看,剃头10元,刮脸5元,格尺子5元(何谓格尺子,我不解),老太太头8元。这明码标价了啊,是涨价的前兆,而且已经涨了,对生人来说。
    她说你来过,言外之意算是熟人,回头客了。
    她说上次你来吓一跳,大胡子,等剃完,很年轻的嘛。
    她剃一个头也就10来分钟,飞快,把我剃成了秃子。刮脸吧,先是电推子把胡子剃掉,刮脸刀子开始在韧性的纱布上剌,呲啦呲啦的,磨上几下。给腮、唇、下巴子,打上胰子沫(肥皂沫)。刮了两遍,用手摩挲剌不剌,胡茬子没了,才用短剪掐掉鼻孔的毛,即将探出的那两根黑毛。
    最后,白羊肚手巾蘸了一下温水,在脸上捂了一下,擦掉肥皂沫。她招呼我别动,又清了清后脖颈的发际线。
    二弟与她攀谈起来,她这房租一年一万六,这地方没便宜的,她百般感慨。那边(北边)拌饭熏酱大饼,那家才到这,说着,她一比量,也就她家一半大,房租还九千呢。
    她这东西狭长一些,但就是靠后,不占地利之便。虽说剃头是技术活,但靠回头客,可也有别楞的,找不到门在哪。她打了个比方,四门贴告示,还有不识字的呢。
    二弟说过节了,饭店人少。她毫不叹息,说,过节了人不见少,一绷子一绷子的,就是一股股的冒出来。正说着呢,就钻进屋俩,问,还有几个排号的,一副着急相。
    我试探一句:“以前我来过剃头。”
    原来,这里向道边突出去,和北侧那栋靠前一些的,拉齐啊。
    她不吱声,他老爷们开腔了,说,原来我们在那边了。我心想,我说的呢,这里那冒出去的一部分,被城管强制拆掉了,之后就停业了好久。
    该付钱了,我已经拿出10块钱了,二弟抢着付钱,我没辙,也就默认了。

    13.
    向北而去。
    北边熏酱大饼那家,今天锁大门,过节回家了。不知怎的,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,中秋节突然重要起来。
    我发现,这座城市许多小店铺,小商贩,都停止了生意。城镇化带来的新现象嘛,平日里人们忙着生计,聚少离多,尤其是城市生活缺乏温情,缺乏亲情,缺乏关爱,所以,这个中秋长假怪异起来。
    往北吧,二弟说吃饭去。我说去菜市,赶好买回点馒头什么的,夜宵用。
    卖干豆腐的全没了影子,众欣豆业也没货,真快。这东西充分暴露了小城人的性格,在向粗糙习气拓进,新增的人口都是农民嘛。
    二弟说要找个小店要个炒菜,“那就道东小子面馆”。今年夏我和紫华在这吃过。但我又提议道西,“品味包子铺”,退一步一想,那的小老板有点门缝看人。就转念说,吃大蒸饺去,往北。那家徐家板面,招牌突出来,离老远就瞧见,我要吃板面。二弟说就是宽面条子,我说是老式面鱼吧,老面片子。
    正走着说着,一抬头,“鑫福大蒸饺”尽在眼前了。
    那儿,只有一份吃蒸饺的,一对老年人和孙子。小师傅坐在那,趴着桌子抬头发呆,一个瘦小伙子。我点了角瓜蛋的,二弟要猪肉大葱的,都一屉12个,我那个8块钱,他这个十二。
    小师傅招呼那老娘们,他的帮手,去后堂现包,但不一会跑出来,说,猪肉大葱的没馅儿了。他推荐牛肉的,二弟赶紧说不要,怕牛肉不纯,也来角瓜蛋的。他自叹还是海拉尔的牛肉纯。
    二弟问他有智能充么,就是智能手机充电器。他歪了歪头说:“老板娘不在,我是打工的。”
    二弟正坐着呢,忽然,像捕蝉的孩子那样,闭口而立。他刚才还眉飞色舞,极力怂恿我,去深圳地铁当保安。一个月三千,又什么两千七的,就是压一个月工资。供吃供住,吃食堂,有菜,米饭管够。就是成天一人,往小屋里一坐,没个谁说话的。他信誓旦旦,要立即给我联系,他认识那的主任。这前后才不到半小时,就判若两人,还反唇相讥,挖苦我干不了,干不长远。我半字不语,生气,这不是耍人吗。从此,我再不相信他了。
    他倒是猴急,找地方充电,说,联系不上他老婆。我估计是有事,他媳妇回来整钱来了,双鸭山开工要钱嘛,方方面面的。他无计可施,只好闷不噔的,窝回座位。
    我趁机出去,在北侧“人和城”食杂店,买四个小笔记本两块钱,长格的。又买俩新松北牌奶糕,5毛一个,拿回给他,说是不吃但也吃了,他啊心底有火。
    两大屉蒸饺端上来,热气怡人,让他先吃,我记笔记。
    女店主回来了,拎着浴包,大波浪发打着卷颤微微,她胖的像一条蚕。洗澡7块钱一位,真便宜。她说我们家是站前的,前年就在这开店了。站前,是绥化当地的专有词汇,指绥化火车站以南那一带。
    二弟又问,借用充电器一用。他解释说,自己充电器两三个,落在府前花园了,实际是碧桂园,王义杰在那住。她转来转去,忙弄完,才缓缓上阁楼,仔扭扭,拿来。她能给找,也不是心眼好使,而是和气生财嘛。出门儿谁没个难事儿。
    智能的,直充,万能充,插孔不一样的。普通手机,插孔更千变万化。北墙上,那挂壁的插座,手机总算充上电了。二弟这手机充满了,要四小时。
    这时,她家座机电话响了,有人订菜要求送餐,老醋白菜粉,淡点的。
    吃罢,我说咱俩去溜达,一口气就能吹到街那头,这街不大;先溜达半小时,等回来再拿手机,先充着电。
    同样又是五棵柳那,到了那,俺薛家屯一个老屯邻在那,摆地摊呢。我说是吕凤务老伴,70多岁了,还在卖菜。薛二尿子,去年卖点土豆子什么的,也经常出摊,今年他扒垃圾箱呢。
    他大儿子“薛大灰”被抓了,在佳木斯抓的,欠银行债务;是今年春老赵来说的,都一年了。去年夏,刘晓伟说在六马架那边,不是有什么楼啊车间啊厂子啊,原来都是假的。
    二弟说,那是吕洪新他母亲吧,我说是的。吕洪伟他家大小子,开大车呢,在大连把媳妇什么死了。至于咋死的,我不知道,二弟也没说。她老儿子长的像他,尖嘴猴腮,一张褶皱的猴脸,奇材。她正忙着扶起一捆甜秫秸(甜杆儿),是拿来卖钱的;甘蔗一样的东西,是东北这疙瘩的特产。
    二弟说回转吧,其实和她见了面,也没什么可客套的。来自故乡的人就是这个样,各顾各,人心真冷,比这中秋的塞外还冷。我们哥俩闷闷不言,他有心事,我呢,乡愁郁结。

    14.
    饭后,这样悠闲的散步;我和二弟,若干年以来,这是头一次。穿行在沿街棚子背后,一道道店门熟悉而陌生。
    在红高粱酒坊门前,他突然停下,直接进屋,去抓玻璃窗里的小菜板。
    这家刚才在叫卖:“中秋了,好礼了,优惠了。”在做活动呢。一个小女孩,她家女儿吧,瘦一些,少女。不善言谈,拿着电喇叭笨拙的喊着,同时散发小广告,自己印的传单。
    吃饭前,路过这,她给了一张,让二弟啪的从我腋下拽走,扔了。
    他讨厌喝酒,也厌乌及屋了。二弟说我比去年胖,腰板也直溜了。我说,我这阶段睡那硬板床,睡的。什么也不铺,只铺那纸壳,反正夏天。这些日子不行,夜里凉得很。
    有股骨头坏死的,就得睡门板之类的,硬板的炕。当年老牛头,咱邻居,牛波他爹,大梁骨摔坏了,不就一个劲睡硬炕么。最后也没治好,就小药糊弄着,等于没治,死的真冤。
    二弟仔细端详那菜板,明码标价,打着标签160块。还有轮廓粗一些的,但木质气色发黯,还85块呢。
    二弟和那小女孩逗哏,说,这不写着的么,28块钱。原来是,那菜板直径28公分。小女孩疑惑了,她母亲在里头忙呢,一个个黑釉发亮的大酒罐,贴着大红福字,挤满了店内。
    她胖大,五十多岁,说,这木材叫黄蘑柳。二弟说就是“玻璃哄子”,这是俺这的土词。
    她连说四五遍,我没听清,可能是这几个词组吧。黄魔柳,红蘑柳,黄柏柳,黄蘑柳,黄玻柳。其实,就是黄玻璃树,小兴安岭林海的黄柏。都说黑龙江这地方,没有柏树,那可错了。有的,很特别的寒地硬杂,黄柏树。
    这菜板,纯一根原木的,的确响当当的,绿色,天然,无污染,堪称世上一绝。我觉得,可以拿到网店上来卖,绝对降人。

    15.
    在市场里,我俩走一个半来回,我停在了“小子面馆”前。
    他下意识的,说去取那家手机,转身让我等。好久,他才回,可能和人家客气了呗。
    他要走人和城那条短街,我借口买大馇子粥,走这边。他说自己搽点呗,大米粥。我说讨厌白米。他说那就小米,我说吃够了。我俩一唱一和,始终是反劲。
    他要买点月饼什么的,我拒绝了。他呢,嘱咐我啥也别买,晚上不在我这吃。
    回楼上,下午4点半。他老婆让他去碧桂园小区。他说我门铃不响,我说打我手机,他责怪我拉黑了他。还说他微信登不上,说我改了密码。
    他要修门铃。我追问,晚上回来不?他反问,不回来上哪去。那好!拿给他小绿螺丝刀,指点他,如何把铃内细线接上。我说打人,他哈哈,那电压不打人。
    果然是,他不在我这晚餐,他嘱咐我少买青菜是对的。哥兄弟情义淡若青菜。他此去,直到10日下午不见踪影。

    16.
    9月8日,今天中秋了,是要月满呼兰河,月满城头,月满故乡的。满月是有,可见不得,小城夜色阴着,但不阴沉。
    晚7点,城头泛着红,那种火烧红,是不正常的气色啊。夜色哪来红的,可能又是雾霾的前兆。云气被路灯一辉映,被城市灯火一辉映,发生了散射折射,就满天变色。紫外线一样,透视出红了。城头蓝黑蓝黑,秋云啊,带着一股冷雨的味道。
    一个暗黑的中秋节,阴雨即至。
    晚9点,满天暗红淡尽,西城外黑压压,云头眼瞅着就要翻下来,幸亏有楼头撑着。
    东城那边,一团蓝黑的蘑菇云的背景在扩张,像是极夜。又像多瑙河之夜,又像蓝色的夏夜那样神秘,星光裹杂其中。地上冒着一大团光焰,究竟发生了什么?奇观!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。

    17.
    9月8日早8点半,二弟催我给三弟打电话,我抓过我手机,拨通号,让他和三弟说话。
    他说,榔头(三弟小名),你上材料保管员那,领一箱玻璃胶,拿回来,给大哥的窗户缝子堵上(溜窗户缝子)。一箱得六七十块钱呢。之后,他改口说,用透明胶-粘-也行。
    之后,我谈起了老宋,王德林,王义杰。就是当年我买楼,那些明争暗斗。
    二弟居然也说,要是原本价卖,他直接就买。但是,中午逛街时候,他就说,他不能在绥化定居,他们老王家这帮人,一年礼份子就得一万,再加上逛逛街,生活费什么的,一年没影的钱就得两万啊。
    他道的是实情,他好脸面,他媳妇娘家是个大户,也姓王,不少在绥化住呢。

    18.
    9月9日早,阴天,可八九点钟小雨又蒙上来,一小阵。泼了水似的,万物、大地、天空,湿了一层皮。
    楼道里叮叮当当,小区那男杂役在用铁器,往下抢呢。就是一根钢筋,那种类似戳,类似铲,类似锤,类似砸,类似点击,类似东一下西一下的撞击。
    我探出头去,和他打招呼。他说涂料不弄掉,没法拖楼梯,会粘得拖布白乎乎。
    一上午了,一直在整理网络遗存,是我的各种网上文字信息。中午过了,还在阴着,一个灰秃秃的秋天,像我的心情一样,惆怅不开。
    二弟来的那天晚上,清朗,但很快就多云了,后半夜下了小雨,无声无息。第二天,就是昨早上满城湿润,浑浊了一天,中午雨下的不小,下午放晴不大。昨晚上又接着阴,浓阴,八月十五月黑头,小城还发生了轻微雾霾,火烧红,是路灯回光反射的结果。
    二弟连连说,对我,对电话里关内的亲人,说东北冷了凉了,该穿秋衣秋裤了。所谓秋衣,准确地说是“球衣”,过去我小时候,俺这盛行一种蓝色内衣,厚的锦纶的布衣,相当于“二棉裤”。不是棉花的,是化纤的。
    今年故乡,中秋赶在了割豆子前边,雨大,埋汰秋。就怕再这么凉下去,积水不撤,一些洼溏地水泡着,豆子上不来,非等到上冻收不行。一冻一炸荚在地,满垅沟捧也捧不起来。下涝套雨的年份,老百姓完了,收成有的没了指望,那才是愁人。
    屯里人到城里来,貌似城镇化了,但实际上,换汤不换药。过的还是乡下的生活,花销大起来,生活质量下降了。
    城里是券养宠物的好地方,满街遛狗,经常可以见到狗粪,稍不慎,就踩一脚粪粪,那可要交狗屎运了吗?鬼知道!城里不是养老爷子的地方,人们都盼着狗屎运,可财富不是天外飞来的,不是房巴掉馅饼啊。
    于是,譬如我,如我一样的人,要回到乡下去。进城了,还要返乡,也是必然。住城市的生活代价太大了,别瞧不起乡下,村居还是挺核算的。
    秋风万里长,故乡尽寒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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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9-11 22:53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日记:月满故乡
    (2014-9-11晚8-10点半)
    这个黄昏,我困了倦了打了个盹,醒来渐进8点了。近来我一直怀乡,天越冷越浓烈,就经常看天。于是,就撩开窗帘,吖,惊了我的眼,好大一轮月,满满的。今夜,火车一溜烟的跑远,一群人正赶回故乡。故乡的庄稼还没收割,但正在临近,迫近,一场大幕正在开始。
    月亮熟了,庄稼就熟透了。故乡一熟透,四面八方在外的民工,就接到一条条手机来信,催他们及早回去,收庄稼。他们永远是两手准备的人,打工永远是副业,春天播下豆子,就把地丢给妻子侍弄,抽身到建筑工地挣外快。所以啊,他们也苦等了一年,每当谈及故乡和农事,都会亢奋激昂。这些老农猛然回来,犹似在外漂泊多年,倍感故乡的亲切。和外面的世界比,村落那么的小,小到放个屁整个村子都是臭的。又那么的静,屯头的乡间路上,偶尔来一辆汽车,都会震得全村窗子簌簌的响。是啊,小村太小了,永远有一群人滞留在那,一生一身泥土气息,操着一口屯老帽的话语。永远有一群人蜗居在那,没见过什么世面,电视机里的一切,他们都会感到很新鲜。他们虽愚虽钝,却是村庄的守护者,苦苦绵延着村庄的血脉。
    今晚这月,惊人之处,不是它怎么浑圆,也非怎么吉祥,亦非如何冷彻。而是它的颜色,深黄,橘黄,杏黄,秋黄,抑或是霜后的花黄,这才是故乡的味道。白杨树带纵横交错,似乎依然苍翠盈绿,但它早就老气横秋了,环绕上一层凋零,不,那是一叶叶次第的飘零。农事却猛然如一根筋,抽紧,再抽紧。此刻,故乡最不缺的就是金黄,无边的金黄,正如夏天这块大平原的绿,铺天盖地。这一刻,多么沉静的乡村也按耐不住了,悸动起来了,沸腾起来了。乡间的喧嚣永远是宁静的,不像城市的喧嚣,永远让人生厌。
    这是城市的月亮,抬升于楼头,从老西门临街楼上爬上来,徐徐缓缓。由于那街口路灯的晃射,发生了透视,月光才黄的可爱,黄的醉人,不,那是月亮熟了的感觉。明月如故,而久别故乡,我发现,我竟像城市的树,背负了太多的现代尘埃。我向往宁静的乡村,那有我的魂儿,我的童年青年壮年,我的一切都留在了那。今夜我怀着一棵麦子的天真,怀乡,天真早是孩子时代的财富了。也许离开了故乡,也许我的根真就断了。
    也许只有故乡,才有如许月色。立秋已经远去,一转眼,由青到腊熟的过渡期已经结束。秋分将至,全球昼夜等分,但高纬度气候,昼夜温差大,这个特点愈发分明起来,万物由此进入衰败期。
    毫无疑问,翩翩少年是秋,血气方刚是秋,西风落叶也是秋,老来光景还是秋,但这并不妨碍收获。大腹便便,行动迟缓的秋,踪影轩昂的秋,赫然眼前了;不须半点联想,不须半点找寻。故乡的秋是丰腴的,是女人的胖腿,是女人高挺的奶子。叶子再也掩不住果实,掩不住膏腴,掩不住庄稼的味道。秋味啊,五谷杂粮啊,阳光的味道啊,香瓜一样滚圆,高粱一样泛红,老酒一样醇厚,少妇的体香一样馥郁。故乡的土街上,走一走,青纱帐的呼啸声直抵肺腑,直抵村庄的梦境。来城里定居的乡下人,也回屯子了,开始忙秋了。
    今夜,故乡开镰了么。月光下,一股股冷风,一股股颤栗,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,都是镰声。直到黎明的时候,太阳一晃,那溽热的面庞,那沁满额头的汗水,还没有来得及擦去。故乡的大田小田啊,日复一日地奔忙。庄稼啊,为什么一熟透,一切都围绕着你展开,汪洋恣肆。这是乡愁,我的文字也带着你的味道。
    秋衫薄透。今夜小城悄悄的,静静的,月亮高起来。这座城市和我格格不入,现代文明毁灭了多少乡愁,我只有无奈和叹息。记得,脑子里深深印记的,是那老一中挺拔的老树,早就不在了。城市拆迁,拆掉了我在这所有的故事,寻遍大街小巷,真不知还有多少故事属于我。我的过去,剩下的只有故乡了,但是,那些年我再也回不去了,真的回不去了。今天,最为核心的是勇气,我要做一只蛙,鼓起底气,义无反顾的返乡。我客居的太久了,压抑的太久了,故乡,我要回去。只是,那会儿,我一念之差,离开了你。
    月光淡起来,清淡如水,好凄清,好冷静。我却一壶热酒,好灼热,好乡愁。这种愁怀啊,任何手术不能除根的,否则,会癌扩散。就像挖树根,有谁见过,能彻底刨除树的毛根和须根。也许,只是暂时抑制了,但它的长势,却无限量增生,到处疯长,也就是癌扩散。
    月光扩散开,小城静得像个小水塘,比白天只是觉得小了很多。我北望故乡,那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,秋风像一把重锤敲,我遗失了来时路。唉,今年我回不去了,这冬天我将生不如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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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9-15 02:17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集束散文:情思关东大包米_这是一部村庄传记
    (2014-9-13中午11点-下午2点,写了第1、2部分。13日晚10-11点继续。14日早3-5点,第5小节快写完了。中午11点半-下午2点,写6-8小节。下午3点半-5点半,写第9、10小节。晚10-12点,写第11、12小节。之后,直到15日凌晨2点,完成第13小节。我叫它集束散文,相当于一组,但又是同题目下的,分不开,就像集束手榴弹那样。)
    1.
    这官场上讲究的是勾心斗角,狼吃狼冷不防,人吃人不留神。我不喜欢当官,也不愿和当官的交往,他们不淳朴。我喜欢老农,和他们聊家长里短。
    我的父亲是老农,我也是,我是一棵关东大包米。记得小时候,猜闷儿,有一条是,麻屋子,红帐子,里面睡着个白胖子。还有一条是,白屋子,青帐子,里面住着个黄胖子。我禁不住问奶奶,白胖子是啥,黄胖子是啥。那时懵懂,也记不得答案,等后来庚事,才晓得,那黄胖子是大包米棒子。奶奶已经像一棵包米死掉了,她的故事还在,玉米棒那样沉甸甸。
    时间像自由的风,吹过耳边,吹塌了老屋,吹老了黑发。
    黝黑的土地依旧黑着,那些女人一辈子了,依旧炊烟袅袅,烧好了饭,他们像年轻时候那样,戳在大门口,等男人回家。呼兰河这地方,哪怕一把骨头了,更不必提花甲了,还要下地劳作。六七十岁的老男人都这样,他们活在农事中,他们女人在农历中等待。日复一日,日子就是棵棵的包米地,充溢着阳光。
    一次次啊,沿街张望,是包谷的姿势。是粥饭的气息,缓缓升腾,炊烟的姿势。是男人挑着担,扛着锄,踏着斜阳或风雨,归来的姿势。
   
    2.
    塞北八月,太阳醉意难休;秋风一晃啊,万里披金裘。
    呼兰河两岸,一个炊烟熏黑的地方,我的故乡在这。乡亲们是一棵棵包米,活生生的,咱关东的大包米。浑身上下,由表及里都是包米味,就连说话,都满嘴大馇子味。
    我是吃大馇子长大的,我的那些光腚娃娃,都是吃大馇子长大的。比如,刘海军,现在哈市呢,和我年岁相仿。只是比我高一头,白胖胖的,很柔弱像个大闺娘。一说话,先是笑眯眯的,为人话语不多,看不漏。他永远留在了那座城市,打工,谋生。而他爹,叫刘江,却永远留在了故乡。自从儿子结婚,刘江愈发的见衰老,最终老死在了薛家屯。他是一棵忠实的包米,对故土不离不弃。
    是啊,故乡的大包米啊,祖祖辈辈的吃,祖祖辈辈的种。那是口粮,不可或缺的口粮,比任何过命的东西都金贵。那是粗糙的口粮,东北话啊粗犷,老北风啊铺天盖地,老冻土啊硬朗,二人转啊荡漾,草籽啊朝天种,那是硬朗的口粮。
    俺那屯民都叫他胖刘江,体重二百多斤,实在是胖,太胖了。一米八的大个子,魁伟极了,往哪一戳,能横住一个门框,活像个一尊泥佛。走起来,慢姗姗,踏得地面一步一颠。一旦走急了,啡哧啡哧,就喘粗气。二百来斤,饭量也好,人胖全靠饭量撑着。据他自称,小笸箩大的小盆,淘过的大馇子水饭,一顿能吃一小盆。真是饭高八斗啊。他爱吃大馇子,甚至是锲而不舍,贪吃。贪财如命一样贪吃,贪得无厌的吃,简直是到了极限的极限。
    不就是一个大馇子么,粗得令人沙哑,糙得令人心惊肉跳,有什么值得如此疯狂的呢。也许这是天性,与生俱来的,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大概都有这种土著性格。
    他是俺那最重的人,因此成了人物,小的来说,也算一世豪雄了。他是厨师,会上灶,会烀熟食,会杀猪,屠夫。他是个多重身份的人,十里八乡都知道。他开过一个小饭馆,无名字无匾,就那么不经意的开着,给当地人开的。到他那吃饭的,赊着欠着,到秋后,到阴历年前,一块去拢账。他那靠着砂石公路,在屯子东头,那砖房早年是孙忠友盖的(农信社职员),后来他买下来。一座四方形的宅子,油毡纸的屋顶,漏过多次雨,他也修缮过多次。大夏天,死热的时候,从绥棱县城买回油毡纸,自己熬沥青,他胖,登不得高,就找些屯邻帮忙。
    小饭店并不景气,甚至入不敷出。到那吃饭的,乡上的,中学的,大队的,而驻地各单位实在太少。乡政府撤并到三井乡,信用社也挪走,就剩下一所中学,老师们吃吃喝喝另有别处。小村还有两家饭馆,北头陈兴娟开的,南头老肖家的(后来薛立军接手了)。1996年毕业以后,我常去这几家和小酒,刘江那没少去,长年打白条子,赊账。一次撞见村支书银喜禄,在那用餐,大概我的20多块钱,他给结了账。后来,我帮刘江讨过债,是绥化城里六中一胡姓的,下乡镀金二年,扔下一张欠据,大概二三十块钱,我亲自登门给要的。老胡还留我吃了饭,当年他在六中西侧住,开了家食杂店。当然了,刘江的那堆欠条子,也有呆坏账,就是不认账的,俺中学就有一位,自己签名,很熟练的字体,我认得。
    早些年我挣得少,攒钱不容易,物价也低。可工资没被我吃掉,饭店小卖店,没少弄我的钱。工资不但不够,甚至还亏欠他们的,入不敷出,就指望下月开支,或年底补发工资去还欠。那时期,我养成了一种懒惰的性格,今天思来,是有失检点。特别是吸烟,一天三四盒,每盒虽不贵,可也一两块钱吧。生活在于简朴,我这棵大包米串了味。人活着,总是需要感悟的,总是要寻找一种向上的精神力量。
    刘江的绝活是上灶,就是给一些婚丧嫁娶的人家炒菜,炒酒席的菜肴,是这样大锅饭的厨师。那种上灶,用大铁锅炒菜,量大,一锅一道菜,要分装好多盘,有多少张桌子就多少盘。每一轮叫“一优”,自家邻家占满,来客纷纷攘攘,有随礼的写礼帐的地方。有帮忙端菜的,有帮忙厨房的,切菜的,烧火焖饭的,各司其事。这叫铹忙,管事的张罗的,相当于官家,是村里能力强的人物,事先请来做一番部署,叫铹头忙。这些都是义务工,没工钱,至多混个肚圆,惟独上灶的有红包,近些年干脆就是明码标价。再后来就是大篷车了,一架移动的厨房,餐具啊碗筷啊都向外租赁。刘江也造了一台,硕大,可奋力推着走。大篷车是承包婚宴的,但青菜等原料是主顾自己的,这样,刘江这类人赚头就多起来。
    乡间的民风总是新鲜着。这是一座青纱帐,浓浓郁郁,永远不息默默变迁着。我,我的乡亲,被这种情调滋养着,至死不渝。刘江因为太胖了,患上了脂肪心、脂肪肝,据说他的心肝被片油包裹着。他是杀猪匠,当然知道啥样了,那猪的“灯了挂”——五腑六脏,哪块包裹了片油,那可是裹得白花花,严严实实。也许是宿命,他最终死于这种病。
    我想,如果他能节制一些,不那样拼命吃肉,多吃一些不吃大馇子,也不至于过早病故。他是非正常死亡,这些年很多故乡人都病死的,这是乡愁。当年,刘江一盘子一盘子的吃肉,比我吸烟还厉害。吃肉死了,不过肚子也不亏本。他死了,家道败了,维系了许久,饭店终于歇业了。他老伴叫淑华,可能姓孙,笑眯眯的,胖,一杆大烟袋,一口旱烟一口吐沫。她也能烧些小毛菜,比如三线之类的,我吃过她烧的菜,还有她煮的热汤挂面。刘江他妈,一个矮个子胖老太太,白白净净,为人极好,活到了将近80岁,满头白发。每次从她门前路过,还和我搭话,耳不聋眼不花,向我打听我父母的事。据说她寿终正寝在刘江这。
    嗨,一个家就这样故去,一块茂腾腾的玉米地啊,干枯了。故事荒凉起来,后人还在,老屋还在。刘江的女儿,一个胖妞,叫刘海燕,我青梅竹马的邻居,年岁和我相仿,她真善良,一个善良的包米棵。
    是啊,包米棒子,是个胖娃娃,胖得撑破了白衣服,露出嫩牙,还有土气的头发。
   
    3.
    乡人乡事啊,难忘。这些人,这些事都可以展开,弄成长篇。疯长啊青纱帐。
    秋天了,庄稼刷刷刷刷腊熟着,再有几场雨,高高的包米秆子上,包米棒子就熟透了。
    包米的花朵很特殊,空气一样,无香无味。一旦开花,就铺天盖地,弥散于田野每一个角落。人钻进去,就一身一头一脸,蒿籽一样,白花花,密麻麻。俗称,那是包米蓼,飞散的花儿太不经意了。飞散的花粉,土面子一样,太不绚烂了。甚至有些土腥,像一只只微小的蝴蝶,煽动着,仙灵着,扑入你的眼,扑满你的怀。
    翩翩起舞,青纱帐!她会欢快的招手,好像是和她美一下,问你想不想。
    八月了,故乡的太阳,照在青纱帐上。田野啊,亮出一个透明的题目,村庄,炊烟,农事,镰刀,背影,收成,连同高高上昂的太阳,都是振奋人心的诗。此时,可以什么都想,可以什么都不想,但我不能不想过去。故去的人,没故去的事,就是记忆。特别是童年,那些飘忽的印象,模糊而遥远。比如,薛家屯后垓,俺家老邻居叫孙二经管,他大号叫什么,不知道。他老伴叫孙二膘子,直到我大学毕业,他还健在,直到我毕业多年,他老伴还独守一间小草房。原来是三间,东头被邻居拆掉了,孤零零的剩在那了。
    老孙家于我的印象,似是空壳,记忆力实在找不出什么。也许,那些远年的事情,随俺爷爷那代人故去了。但邻居孙二黑孙广发,这哥俩,一个还在薛家屯务农,另一个曾是我同事,也假退多年。这哥俩和我走的近一些,但他们和“二经管”有什么关联,什么血缘关系,我一直忽略着。等今天忽然记起,想去了解,这些人都已不在身边——这是最悲痛的事儿了。
    二经管,当过生产队的饲养员,养牛马在行,可能这是他绰号的来历。至于他老婆二膘子,可能是泼辣,但记忆中从没见过她撒泼,却是长的白胖一些,瓜子脸,小矮个,善良无比。可能她收养了一个儿子,和我同岁了,也可能是改嫁带来的,叫夏长春。记得他高个,很瘦,大眼睛,小时候他常领着我野地里玩,烧青包米。
    五谷杂粮,这是一群粗人,他们远去了。记忆如青纱帐,莽莽苍苍,悲壮,雄豪,遥远。他们是高粱花子,泥腿子,我也是。有关于他们的记忆,玉米地一样飘香。我后来人生中,遇到的人大不如他们,他们淳朴善良。
   
    4.
    往事如风,如旷野上的风吹过,一去不返了。也吹走了一茬茬青纱帐,也吹跑了那些背影,只留下不尽的跟茬,刺痛天空,刺痛大地,刺痛我的心。
    想当年,青包米的味道哪能忘记。夏天,还没等包米鼓足粒儿,一掐一泡白浆,嫩嫩的,溅你满眼、满嘴、满脸。这还是嫩包米呢!就急着掰下来,大锅大火,烀着解馋了。或者,用铁钎子一戳,捅在蒂上,灶膛里使劲烧,孩子呀趴在灶口,烟熏火燎,直呛眼睛。
    而野地里,火烧或火烤包米棒子,拍拍草灰,直烫嘴呢,香气已经飘出了二里地。野孩子淘嘛,哪能懂规矩,都是在避人处,哪方便就掰谁家的。地里弄得一片狼藉,气得人家主人直骂娘。娃娃们呢,则满嘴黑灰,嘿嘿的偷着笑。那种野性味,金也不换。
    而今,蜗居小城,烤包米只留在街头了。小菜市上倒是有,烀包米,一年四季都有,不是笨包米,是白粒子的粘包米,吃了找不到故乡的味道。现在老家种的包米,只求垧产,全没有老时候笨品种的滋味。一切都变了啊!
    早没了早年间的壮阔,俺这里家家户户间作,无形中形成的。你三垅,他一条的,你豆子,他包米的。种的乱了套,一块地很多豆子包米间隔,彼此品种不一,这样的庄稼地错落万千。早年,青纱帐是连片的,一望无际的,一片地一体化到底的。
    年年岁岁,青纱帐还疯长。一棵棵玉米秸,还守信似的抱着金娃娃。可是,物欲膨胀,世俗薄凉,那些朴实的退缩于一角,乃至纷纷退役。代之以形形色色,化肥农药,机械化,城镇化,信息化等等。似乎种庄稼也轻而易举了,就像懵懂的孩子也狡黠了,学会了敷衍,学会了变脸。这个社会有些失衡,缺乏信用,缺乏真善,缺乏关爱。
    一句诺言到底能守多久?可能是一辈子,但是千金一诺,早已是过去。原来,人是最脆弱的,这么不经意,我们就被社会改变了。金钱乃身外之物,可我们都在疯狂索求。很多淳朴的东西在流逝,在老去;那遥远的年代啊,我们回不去了,真的回不去了。
   
    5.
    2014的中秋,一夜小雨,小城倍感凉爽,可天一放晴,仍是热辣辣的。大太阳依旧烘烤着庄稼,烘烤着荒凉的乡村,看着,真有些于心不忍。
    城镇化像一个巨大的钢结构,把许多人托上天空,贫民窟消失了,楼群时代开始了。前后才几年啊,这座小城变化真大。从近处往远处看,一幢幢高楼,高低错落,就像积木方块一层层的。中国这场圈地运动,无数农民被圈进城市,他们血汗钱乃至把命做赌注,贷款负债买楼,美其名曰这叫超前享受。农村渐趋空巢,无数孩子进城就读。
    这个八月,绥北漫岗地,一片青黄,一片莽苍苍。风吹背后凉,人总是不自觉地,把脊背靠向太阳,晒得个热滚滚。金黄的海子正在铺开,而且已经铺展开。
    青纱帐挡着,村庄依稀可见,都是些原始的自然屯,屯龄嘛,大都百岁以上。平原之上,最突出的就是高压塔了,一座座一架架,好醒目。铁塔之下,嗡嗡嗡嗡的响,那是电流的回音。这些庞然大物,横亘于田野,越过村庄,南北一列,直走平原。高压线呢,一节一节的,起起伏伏;抛物线一样,与天空与大地相映衬,对比强烈。
    这座小城的最高处,我的确不知道,那种带电体的高层却不少。比如,大市医院最顶层,就是第14楼,我去过,在那鸟瞰四周,东城外尽收眼底。现在不用登高,就是小城制高点上,四望,视野也被遮住了。所以,要看大地秋色,还是到郊外去。
    去田野里找天星星秧。青纱帐里钻来钻去,剌得脖子和手臂生疼,一道道血凛子,泛着明显的植物叶脉的齿痕。
    小毛毛道,很有意思,过去乡下交通部便捷,路况不太好,既没摩托,也没本地人的出租车,就是有也贵得很。俺那,薛家屯一带,曾兴起过一阵子港田,就是汽油三轮车,10年前,40华里大概要20块钱。后来,各个屯子里,一般有了出租车,奔跑于周边县镇之间,人们出行也日兴打车之风。乡间水泥板路的修建,几乎淘汰了那些毛毛道,但少量的还有人迹。盛极一时的毛毛道衰落了,那可是愚公道,愣是乡民用脚踩出来的。没有路标,炊烟和村庄是路牌;当地人都会约定俗成,穿越庄稼地,从一片向另一片。那样的路标,相当精确,几乎不差一个垅沟,不多一个垅台,乃至精确到哪一棵包米,哪一片叶子。
    青纱帐里,曾有一些很温馨的小事。比如,一年一度的小秋收,包米地套种的芸豆、快豆、小豆,要提早摘回来,提早薅回来。特别是白芸豆,高地杆儿间作的,整个夏天都忙不迭的摘,一遍遍的摘,摘晚了要炸荚,白哇哇满垅沟。早些年,俺那特盛行白芸豆,价格高,走俏。四方台镇是小杂豆的集散地,小贩子长年骑着摩托,后头左右挎一副大铁筐,常年下屯收五谷杂粮。比如鹅绒了一两15块钱,大鹅翎了一两7块钱。
    至于芸豆,分类更为复杂,什么长白、大白、中白,什么奶花、大红、兔子眼了。故乡盛产小杂豆,和包米地息息相连,杂豆们大都是爬蔓的,离不开玉米秸。当然了,也有的别出心裁,和麻籽套种,收割时候连同一体弄回来,打下来麻籽,再过筛,就把白芸豆隔出来了。四方台镇的货物,长途南下大连,码头上入库,再人工精挑细选,分类分等,尔后,飘洋过海出口。俺三弟两口子曾在那干这活,冬底直到第儿年春,一直手工挑芸豆,那份钱也不是好挣的,一粒一粒挑出来的。
    坐上火车,三千里关外,一览无余的是青纱帐,北方的甘蔗林啊。列车飞驰,青纱帐呼啸而过,那感觉何等磅礴,比冬天穿行于雪原有内容。
    夏风蠕蠕,吹来,又吹过去,一棵棵秸秆密匝匝。就像公交车年节时候那样,人挤人,身体都贴在了一起,成了蒸笼,闷得透不过来气。如果一头钻进去,一会儿,就大汗淋漓,衣衫湿透。如果钻的时间久了,就像火车钻山洞一样,钻洞太多了,耳朵也跟着难受,不过,吃一棵甜杆儿就好了。伏天的青纱帐,比伏天还热。
   
    6.
    城镇化吞噬了大量的良田,在我们这相当厉害。
    绥化城总体规划是向西,这几年一个劲向西扩建过去,几个城外村庄消失了,绥兰路两翼被占据,一些人花了大价钱买下来那些农田,等着政府占用,好敲上一大笔竹杠。城西五中那边,我去年才来过,还剩半座村落;今年就平地而起,又冒出了一大片高楼。城市建设的步伐,让我们怎么追也赶不上,大量物质财富积压在城市里,乡村还贫困着,挣扎着。
    青纱帐步步退缩,步步被逼远,乃至近郊都是钢筋大棚,空架子而已,荒芜着在那也不种菜,只等着被占地,拿了土地补偿金走人。无疑,这等于是国家变相印刷纸钞,海量海量的送给百姓,如此而往,物价岂能不步步高抬。当水泥路成了乡村大道,再怎么恢宏大气,那也违背了城市发展的自然规律。中国当代一哄而起的大跃进,依靠拆建、强占土地,无疑是一种大灾难,特别是对文化破坏极大。要知道,中国传统文化附着在乡村,那些自然形态的村屯是根啊,文化的根啊。原来,青纱帐里蕴藏着人文的东西,能触及到中华文化的深层。
    俺们这,城乡流传着一个时髦的词儿——被占了,如果谁家被占了,那可以一夜暴富,坊间相互传开。那是一种充满渴望的说法,是改变命运的赌注,所以呀,很多人后悔不迭,抱憾自己错失良机,当年也就一念之差,没在城内买一所棚户。
    人们对于地皮,可谓视如寸土寸金,开发商来了,钉子户坐地起价,双方满脑子都是钱了。
    城中棚户皆已拆尽,在通衢要道就拆一些老楼。城中饱和了,近郊一片疯狂,远郊呢,一片期待中。一些小镇子正紧锣密鼓,比如绥北四方台镇,已被列入国家规划,国家开始投钱建楼,于是,一些乡下人涌向了中小市镇。比如,俺那不少人就去四方台买楼,更愿意去邻近的绥棱县城,他们说那离老家近便,空气也好,消费低。这是城镇化的新动向。人们喜欢城居,更喜欢青纱帐,他们的根就是那些玉米棵。
    在更远郊,比如绥北俺那,偏僻,鸡鸣三县,类似于不毛之地,历来被称为第三世界。俺们薛家屯不少老土房坍塌了,人们还不忍拆掉,都说留着吧,等着,渴望着被占。你看看,就连局外不相干的也心存侥幸,他们很阿Q嘛,可以做一番黄粱梦有何不可呢。可有的村民就泼冷水,他们脑袋冷静得很,就说,等着吧,国家管你——猴年马月吧,下辈子吧,二十二世纪吧,一百年以后吧。到那时,咱们骨头渣滓都烂了,还是顾眼前吧。老农民这些心态,都是城镇化的现实反应。
    说归说,盼归盼,做归做,老农民到啥时都得靠种地,就是再变国,人们也得吃饭啊。这便是大时代变迁中,小农意识的真谛,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,我们的上帝,我们的半边天。
    国家总是折腾穷家底,不断想方设法刺激楼市。比如,又欲出台什么公积金异地购楼,什么农民土地可以抵押贷款。咳,就连耕地都成了典当品,你说发展中的中国啊,疯不疯狂。绥化西城外,一片片玉米地在逐年缩减,我家楼顶原可以一目千里,向西望到呼兰河下游的天空,以及那河套腾起的云气,现在尽被遮挡了。如果我不住在这,不会惊讶于此;假如我离开,也不知下次再来,还能否认识这片新城。这时代,有什么比日新月异这个词,更超人呢。
    这座淳朴的边城啊,变了,好陌生,似乎我不敢认了。似乎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准备,就迎来了城镇化大潮;漩涡之中,夹杂着激烈的文化交锋。闯关东时期,是关内外文化交锋;现在是全国一盘棋,城乡文化剧烈碰撞着。也许我太迟钝,还没有反应过来,很多人已经趁机攫取了大量财富。城乡鸿沟在缩小,贫富差距却在拉大。
    摇身一变,旧城换新城,大街小巷纵横交错,因人口激增,会自发形成一些市场。比如西市街原本不起眼,只是绥望路出城的起点,土乡土色,很宁静。拆迁以前,那还是村落呢,居民都叫那菜社,九三几队几组,跟普通乡村的叫法一样。那一带是菜地,还夹杂着豆子包米等农作物,谁会料到,这么快,天翻地覆啊,那竟然高楼林立了。原本这条小菜市很冷清,没几个菜贩子,只是菜社坐地户,菜农而已。孰料,这二年迅猛崛起,集市长度一延再延,灌满了整条小街。一大清早,早市就熙熙攘攘,吆喝、叫卖,此起彼伏,一直到黄昏。这里商铺林立,幡啊幌啊,让人眼花缭乱。这里满街小摊,想不到的菜品,应有尽有。
    秋来塞上,一只只燕子啊,灵活穿梭在楼群间,徜徉在村庄头顶。不问人间事,它们是自由的精灵。城市盛况空前,乡村却寂寥起来,空巢了,留守了,老龄化了。乡村凋敝了,青纱帐依旧茁壮。西市街上卖青包米的,烀了卖,生意火着呢。我从不买,说实话,他以为我没吃过那东西呢。嘿,那小贩儿,老土了吧。
   
    7.
    城居久了,比久在江湖还生厌,我便萌生了退意。回乡下去,城市比江湖更冷漠,更隔阂。
    乡下,可以有一块菜地,永远属于自己的,永远没谁去打扰。不必担心农药了,什么化肥了,也不必絮叨没菜味了,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自产自足。不喜欢菜园子,就到大地里种菜,没谁管没谁问,无拘无束。青菜带着田野的风,炖在大铁锅里,何其野性。
    晚秋了,还没下苦霜呢,菜园子里空空落落,只剩下一些耐寒的东西,大头菜白菜,芥菜缨子,还有甜高粱。俺们这有个词,甜杆儿,指的是甜高粱。其中,又划分为包米甜儿、高粱甜儿。吃甜儿,是过去乡下习俗,不论大人孩子都习惯,而且信手拈来。因为玉米棵俯拾皆是,而甜高粱就是小众了,只种在自家小园儿里。
    小时候,秋天,甜高粱熟了,我会到篱笆内拧掉一棵,那东西很脆,贴根匝地一转一拧,咔嚓就折。然后,可菜刀剁成一截截的,用牙齿扒皮,再老黄牛反刍那样,细细咀嚼,吮吸掉汁液,那是满嘴的甜啊,怡人,消魂。也因此,谁家种了这东西总招贼,其实并不是偷,只是喜欢吃,嘴馋而已。甜高粱是吃秋的主要习俗,春天种园子时,大人就随意锄尖一勾,撒一把高粱粒,任其自由疯长,到秋就是美味了。这是老东北真正的甘蔗。
    咂甜,大人孩子呲啦呲啦,蝉一样吮吸着,一棵两棵,千百次咀嚼而不厌其烦,直到舌头发涩。有时候不小心,高粱秸划破了嘴唇,血淋淋的,也挡不住吃瘾。俺那上地干活,干脆,不带什么凉水,就带几根甜高粱。地角田埂歇气的时候,你一截,我一段的,相互咀嚼一痛。如今这种旧俗不见了,渐行渐远了。
    不过,前不久,我一大早逛西市街,见到过甜杆儿。这次二弟来,我也见到了,是吕凤务老伴在卖,一大捆儿呢,甘蔗一样,戳在那。这东西要比甘蔗好,它可以搁到上冻,在阴凉处;或干脆长在地里,不割,直上大冻再吃,才有感觉呢。这种土生的冻货,还有冻菇娘,这些风俗已经消失了。
   
    8.
    小城绥化变化实在太快,人多了,车也多了;也催生了早市,一开始很小,但越来越大。
    我揣测,早市可以淘到好东西,果不其然,春天撞见了几次山野菜,大饱了口福。这秋天,除了小杂鱼,还有粘包米,不过都遍地流,并不稀罕。北头光明胡同口,那一爿不起眼的拐角处,夏天以来,天天有甩卖青包米的。不在乡下,在这只要有钱,估计什么都能吃到。
    只要啃起早,不厌其烦的逛早市,就能淘到一些故事,这比什么稀罕菜还好,我很在意,我要写日记嘛,要搜猎素材。现在,菜市还能兴通一个月,上大冻,那除了卖冻货的,就一片萧条了。室内的菜场在渐趋旺起来,冬天是超市菜的旺季。
    西市街上,高粱秸(甜杆儿),我连续二三年撞见,都是同一家卖的。他们天不亮就赶来,大大小小的,从四面八方赶来,抢个好时辰。来晚了,要被赌塞在菜市外,虽然大多数有固定位置,他们花钱买了号位的。更有不少散户,小来小去的菜,拿来换几个毛钱,添点盐巴,他们很随意,来晚了,就没了好堂口。
    小小菜市成了甜高粱秸,人们贪婪的“咂甜”,不少人先入为主,这二年好买卖啊,发了家。
   
    9.
    故乡的“咂甜”之风,大不如从前,等于是绝迹了。
    毛毛小道,好悠长,比青纱帐还悠长。放牛或赶路,日高人渴漫思茶,就有最天然的饮品,甜杆儿。当然不是甜高粱,那东西虽不算稀罕,但属于小众。青纱帐则遍地,那年代包米秸也好吃。
    秋头子,每逢割包米,喝了,就镰刀削一截,贴根部略带青的那种,还残存着糖度。或者,就撅jue3上一棵秸子,细的小的青的,什么嗓子冒了烟,立刻顿消了。住工了,母亲要捎一些回来,给孩子们当嚼馃。
    咀嚼秸秆,确要一副好牙口。唉,小时候我牙齿真好,直到10年前还棒得很呢,孰料今年牙齿竟这么糟。
    打去年到今年一直牙疼,一直误以为上火了呢。直到疼得忍不住,不断买了小药,又到卫校医院看了一下,也没弄出个深浅来。大夫说是龋齿,问我有没有牙窟窿,真把我问住了,一时答不上来。今年夏终于发作了,一向自以为铜牙铁齿,终于掉渣渣了,掉了半块,右侧掉了牙膛里撇。从此,吃什么都塞牙,喝凉水也塞儿。
    直到秋初,又掉了半个,这次是牙床外侧,吓得我不轻。再这样掉下去,岂不满嘴豁牙了。是前不久的事儿,那天吃大馇子,咔嚓一声,以为是石头子呢,硌牙了?咬了一口剩下的硬窝头,吐出饭渣子才知是牙,最左侧末端的大牙。
    我总是马后炮,事情发生了才引起重视,于是,最近一直惦记治治牙,堵堵窟窿。小区北栋楼贴着小广告,说一家叫红军的牙科诊所,补一颗三十块钱,真不贵。不管怎么说,那总不如原装的。牙齿不行了,看着什么好吃的,只能干瞪眼,干没辙,我不禁感慨老了,一把秋风了。岁月流失掉的不仅是健康,还有清甜的记忆,山泉水一样远去的记忆。
    脱牙是衰老的严重标志。就像脱牙一样,我们的生活方式在变,农业方式也在变;老去的新生的,层出不穷。
    现在一味追求高产,青纱帐比不得过去了。故乡种的全是饲料,水气大,不好吃。秸秆也是青大马棒,晚熟品种嘛,那青棒子折巴折巴,能当草绳,替代幺子高粱,捆包米芥子呢。过去是笨品种,什么火包米了,就连那秸秆也降人,可当甘蔗。
    我怀念小时候,那淳朴的生活,极端清贫,但确实养人啊。那时候,冬天,揼住老冻豆包子就啃;那是常事,不吃,吃啥呢。那时的孩子也皮实,哪来现在这么娇气,年代变迁,有些人生真谛如不亲身历亲为,是不易领悟得到的。
    我一直告诫自己刷牙,可我撂爪就忘,属耗子的。前不久,在乐视网看电视剧,一则广告说,佳洁士牙膏能去黄斑,特见效,所以啊,我在想用了它,省的再去“洗牙”了。但愿还我一副好牙,还能咀嚼甜甜的乡音。
    其实啊,甜杆儿早已种进我内心了,那是我的文笔,刨不掉,夺不走。所以啊,我始终能坚持不懈,写呀写。任何成就都是坚持不懈的结果。一个人只要有乡愁,就永远有心病。世上没什么东西,比乡愁更痛心疾首的了。
   
    10.
    至少20年前,俺那基本上还是小农经济。自给自足,也最讲究物尽其用了。最大限度的物尽其用,是一种节俭之风。
    比方说,包米芥子,一来能烧炕。大冬天的,一天一大捆,攮炕洞子,可直接插到底。二来,便是喂老牛了。冬天,天冷,老牛一个劲拴着,站在冰天雪地里也够呛。于是,就丢一捆冻包米芥子,让它慢慢啃食,消磨时间。一捆捆的,直到啃成秃杆子,再打成捆,风干一冬,来春再烧火。这样既节省了饲料,又增加了运动量,还改善了饮食结构。任何东西到了老农民那,没有扔货。
    冬天,大雪咆天,要撒老牛的,就是到野外遛牛,活活动动筋骨,要不来春还没到就趴蛋了,要贻误趟地的。老北风呼啸着,太阳白惨惨,牛群喜欢跑到柴草垛边上,那背风,朝阳。仰头,伸舌,包米叶子往下拽着吃,这是雪乡独有的情趣,极有生气。
    包米芥子,秋天就粗放的垛在那,不挂顶,风干一冬,来春再倒垛,就是精细的垛上,挂上苫子,防雨。过去,包米秸是主要柴禾,近些年逐渐淘汰,一些人家撂在地里,没谁要,如果谁要尽管自己去捆。没人要了,就一把火炼了,还田,然后随旋耕机一起粉碎了。有的拉回家,也好几年成陈柴禾了。由于早些年屯内火灾,绥化县就推行柴草垛出屯制度,垛在沟边壕沿、地头树趟子里,久而久之,蔚然成风了。
    黑龙江这地方,包米秸比关内的高,又湿又重,捆芥子是一项很吃重的秋活。特别是捆好后,装车,要一大把子力气。一大捆子二三十斤,大垛叉扎上去,再高高挑起,举过头顶,耸肩,猛的推送上去。这时,一大车柴禾装得高高的,小山一样。个子小的,装车装不来的。车上有踩车的,必须有实践经验,要不就装散花了,冒炮了鼓包了;没等拢紧大绳、拧紧搅椎就歪斜了,再走出两步,侧翻了。
    俺那把包米缨子叫龙须,可以烧水喝,就是龙须茶了,最天然的土茶叶。艰难苦恨繁霜鬓,暂凭龙须长精神。
   
    11.
    天气好,心情就好,看到的世界也就美好。
    这个秋天,我一直这样过来的,一粒玉米似的,慢慢老熟了。不,我是一条包米虫,懒懒的回忆着;钻进包米瓤,包米棵里,回忆自己的前世今生。
    包米虫子,是包米柞子根上的,能熬过苦涩的寒冬,第二天春缓阳了还活着。再早,俺这乡下有刨柞子的习俗,直到前些年还可见到。俺父亲那张刨柞子锨,我毕业时候,让我借出去了,以为能将心换心呢,孰料,借给薛四喜子之后,影信无踪了。生活里总有一些杨二嫂一样的,圆规啊,喜欢贪占小便宜。
    春天里,还没播地,包米柞刨下来,再用四齿子砸掉泥土,便是烧柴了,弄回家,码成垛堆在门外。夏天里那可是硬柴火。早春,几场小雨,沟塘渠边是鸟儿的好去处,它们喜欢那觅食。小孩子呢,开始设伏铁夹子,在“莦子”尖上夹上虫子,就是玉米虫。小孩子扒开包米柞,见到虫眼,大半都活着呢,然后,一条条装到青霉素小瓶里。那是卫生院用过的,扔了的,拣来的。
    这便是北呼兰河打鸟的旧俗。经常打到最多的是麻雀,那年代麻雀海厚了,村头屋角田野上,成群结队,一飞呜呜呼呼一阵风。麻雀群很大,几百只,乃至上千的都常见,它们飞起的刹那,空气是呼啸的,翅膀的力量真大。除此,还可以打到大一些的,踹鸡之类的,俺那叫踹鸡,估计是一种小型野鸡,那种花翎的,羽毛鲜丽很好看。
    那时候鸟真多,平原地带铺天盖地,而春天冰雪消融了,旷野一片荒芜。除了越冬的草籽,几乎没什么可吃的,那水边的虫子焉能放过,恰恰如此,那些山鸟更傻呼呼的,比麻雀还容易上当。淘孩子们满山野的跑,找水源地,设伏好铁夹,然后就猫在某个树后,某个土丘后,远远看着那埋伏圈。铁夹子的多寡,是一种炫耀,是孩子们能力的象征,经常可以见到腰间挂着一排,一串,十几盘。
    俺那,铁夹子是论盘的。都是孩子们自制的,那年代孩子也能耐,现在的孩子动手能力极差。孩子们相互之间攀比,你有三盘了,我有十几盘了,这是游牧渔猎之风。这块平原上,自古就盘马弯弓,游牧骑射。那铁夹啊,不就是腰中辘轳剑吗,可值千万余嘛。
    一个时代过去了,包米虫子并未减少,而刨柞子的习俗失传了,代之以旋耕机。麻雀几乎绝迹了,铁夹子不再是孩子们的玩具,麻雀成了烧烤店的宠物,谓之以烤铁鸟。而铁鸟愈来愈少,终有一天,我们自己也做了铁鸟。
   
    12.
    包米这东西,给我的印象是天不怕、地不怕,岗头地能种,涝洼塘也可以。
    秋雨大的年份,至多晚收几天,前年不就是吗?东富乡俺大爷家,包米一直弄到上大冻才弄完,当时,找了我母亲去帮忙,扒包米。他俩儿子全养猪,包米种的多,到那帮忙,一去就是半个月。上老冻了,母亲才回来。
    记得小时候,生产队扒包米,一直到下大雪,还在扒。那时候,品种是老瘪盖,单产最高的了,那包米粒子顶盖是瘪的,很难看,是最丑的包米了。一直种了好多年,才淘汰掉,老瘪盖已是一个历史名词了,当今的孩子甚至不知它为何物。我对老瘪盖是情有独钟的,上高中的时候,特别是高一第一学期,那年秋故乡的青包米烀了,没少带到学校里。书兜背,拎兜拎,一直吃了好多天,直到发霉长白毛,最后发粘了,那三五穗儿才肯扔掉。不扔,我都拉稀跑肚了,再吃下去,真不敢想呐。
    拿包米上学,固然让同宿舍的笑话,那时是大宿舍,筒子屋,一间里三四十人。更让俺那的老乡笑话,他们回去传言,乡亲们都知道我啃包米度日。也因此,我这事成了榜样,很多家长用来教育孩子。大学毕业后,也有很多人和我唠嗑,每每谈及,那是我的一段光荣史。
    挨饿的滋味!我是太知道了。所以,我历来对一粒,一穗,一棵,一碗,都特在意,特敏感。每当看电视剧到动情处,不由自主,热泪盈眶。比如,电视剧《赵尚志》,在下江平原山里缺粮了,就是三江平原那边小兴安岭山里,冬天大雪封山,一个老汉上山送粮,仅仅是一穗包米啊,竟死在了上山途中。抗联战士爬冰卧雪,饿急眼了,吃鬼子马粪里的包米粒;饿得没力气了,枪就在身旁,却被狼活活吃了。
    有史以来,人类对粮食的争夺是相当的残酷。满洲国不许老百姓吃大米,是在一个小说里,话匣子里听来的,记得一孩子嘴唇上粘了一粒大米,被鬼子挥刀活劈了。记得前年看过一个儿童剧,是关于八路军的,剧中几个孩子不断转战,面对死亡和饥饿,粮食尤为惨烈,尤为珍贵。
   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。上学的日子里,总是挨饿,我是在饥饿中完成学业的。我真的是一棵青包米,随遇而安,不择土壤。
    家里有粮心不慌,过日子的第一条就是看米囤子,空了没有。过去,屯里谁家没粮了,断顿儿了,邻里之间可以相互借。借粮借米是可爱的旧俗,但也有借而不还的,比如薛老三媳妇,借了俺家小米子,多年以后,母亲仍念念不忘,说,就算周济了穷人吧。其实,俺家也不富裕。
    我是饿着肚子念完高中大学的,小米子的味道令我刻骨铭心。我用过的饭盒还在,还带着一点残余的温度么?那是我读书时代残酷的记忆。这么多年了,从故乡到县城,再由故乡迁到县城,我一直是流浪。
    又是秋天了,故乡遍地金黄,又是个丰年啊。包米地沉甸甸的,一穗穗金玉米啊,像盛开的鞭炮花,冲击力好强烈。
    我要回乡下种地,这二年,我一直这样说。想回去按部就班的生活,我还回得去么。母亲说甭管走多远,只要想着穷家富路,日子总会好起来。
   
    13.
    有的地方叫舂米,俺那叫磨米。碾坊呢,叫磨米碾。
    冬天里,蒸冻豆包,叫淘米,那是把大黄米用开水烫了,掺上包米馇子,现在用粘大米替代黄米了。用席支篓淘米,然后布袋里闷好,背去碾坊,便是黄米面了。弄这事情很复杂,太费工,其实,豆包粘糊糊的,吃上并不容易。俺那有句话,叫别拿豆包不当干粮,大概就来源于此。
    冬天是碾坊的忙季,新粮下来了,家家户户忙着吃新鲜,有的眼瞅要揭不开锅,急着添米。于是,碾坊那小火磨彻日彻夜,没命的嗡嗡嗡,呜呜呜,开足马力磨米。整个冬天,整个村庄的命脉全拴在了那,民以食为天嘛。
    以前,庄户人家,很少能用得起电。就连露天影院也用电锅,就是小型柴油机,发电,作为大音箱的电源。乍初,碾坊的也是柴油机,叫小火磨,已经算是很先进了。据说,我小时候,生产队还一直用石碾子呢。其实,有些事离我们并不遥远,但机械的迅捷发展,让我们遗忘了什么。
    小时候,记得每个小队都有一个碾坊,俺那的在屯中部,生产队大院里。小队解体后,就由管理碾坊的承包了,但似乎还是半公家的,彻底变卖是后来的事儿了。这个过渡时期,碾坊就挪到了屯东头,一块高兀的土丘上,那地方位置好,但大下坡,从公路90度的大拐弯处,又60度陡坡俯冲下去。就是这么个破地方,让承包人张百祥发迹了。那年头啊,钱多实,磨一麻袋三块五块的,后来涨到七块八块,再后来十几块。再后来呢,满大街卖大米的,小米没谁太在意了,包米馇子也成了副食。
    碾坊的黄金时代过去了,距今,才不过十来年的事。其实,自从我毕业后,只磨过一次谷子,是父亲去山西做豆腐,扔下来的,两大麻袋谷子啊。我不懂行,都弄成了小米,冬天磨的,转念春生虫子了。储存谷子能搁住,小米则不行,我后悔不迭,败家子啊。到末了,都分给一些人了,村里的单位的,亲戚们,你三十斤,他五十斤的,几乎就是白送。
    ——那可是父亲辛辛苦苦种的,没来得及吃,俺弟兄们就各奔东西了,我和三弟在外念书,二弟和母亲在山西做豆腐。父亲本打算在老家种地,但他性格不好,着急上火。那年冬,死了一头猪,带着一窝猪羔子呢,赔了四五千块钱。转念春,他病大发了,我领着来绥化看病,但不久又加重,只好一个长途电话,二弟来接走。那头花孺牛也卖了,一千四百块钱,卖给张百禄了。从此,父亲再也没能种庄稼,一直阔别着心爱的土地。
    碾米匠,张百祥,是个直腿,一根棍了。大概是右腿,膝盖骨碎了,那是个月牙骨。记得高三时候,语文老师林剑波说过,那块盖子骨坏了,就不能回弯了。父亲是风湿病,一辈子老寒腿,惟一的毛病就是不能蹲着,腿不能回弯。所以啊,他爬倒扶起的,全靠手撑着,整个身体就是一根棍子,就连系鞋带子都不行,要靠母亲,靠孩子们。他还不如张百祥呢,起码人家能弯腰啊。
    起初,碾坊挪过去,只是一个干打垒,谷草的拉格辫子,就是座马架子,甚至四外透风。直到后来,才盖了这座平顶砖房,起初,储存谷糠的仓子在屋里,后来挪到外头后侧,是个木克楞的,“板夹泥”的结构,不大,很矮。屋内,谷糠暴尘漫布,蛛网遍布,北侧碾米机是大号的,专门伐馇子的。俺们那,把碾包米馇子叫“伐馇子”,至于是哪个“伐”字,我也搞不准,方言嘛就这样。除此,还有碾小米的,磨黄米面的,粉猪食料的机子,至今早都老掉牙了,废铜烂铁了。
    上世纪80年代末,直到90年代中叶,是碾坊的兴盛期。秋天里,包米棒子弄回了家,还没挨到上大冻,上大冻才可大批量大包米的,就是脱粒。或人工,悠打榔头捶打,或老牛牵着石磙子碾压,那时候有场院的。场院要整平好,上冻了,浇铸上水,光滑如镜。还可以小四轮,镇压器,就是一大串铁疙瘩,碾压。那年代打场很有意思,扬场,需要看风向的。扬场的声音很美,粮食粒哗哗飞起来,阳光下金灿灿,那可是一粒粒金子呀。
    打冻场还没到,但已经急着吃新粮了,都说口急吃不得热豆包,我却说,口急吃得了热豆包。这时,包米还没干透,家家户户用包米钏子,钏包米。在大火炕上炕几天,就趁着死九寒天,包米粒还冻着,去碾坊脱皮,弄成颗粒,回来在冷屋子储存。这习俗叫“伐冻馇子”。这是新粮,也叫新鲜馇子。忙一年了,穷家火业的,孩子都盼着吃新鲜馇子。煮来头一锅,那是相当的香,特别是七分熟,吃着最香了。大馇子七分熟,记得父亲最愿意吃了,母亲把馇子淘好,下到锅里,烧火的总是父亲。要烧上两个开锅,才能熟,而头一开,他就盛来吃。为此,母亲总数落他,说他饿死鬼托生的。那时,父亲味口真好。
    年关前,是碾坊一年最忙的时候,人们要事先打招呼,排号。米匠就会告诉你明天,或后天来。有时候要起五更,爬半夜,背去,扛去,或老牛车拉去,或“爬溜”拉去。爬溜是一种冬天用的工具,雪地上拉东西,就是简易雪爬犁。活忙的时候,比如秋天要下地,就半夜起大早,去碾黄米面。我只记得碾坊彻夜灯火通明,生意真红火。
    碾的时候,大都分头遍、二遍,也有的三遍。刀闸一推上去,机器转起来,必须迅猛的填料,用大铁搓子一下子,一下子,紧跟紧忙不迭。碾下来,还要从方槽子里弄出来,再填料,一来二去,忙懵了。只闻得机器轰隆隆,比雷鸣还响,还刺耳。这时,和米匠搭话,嗓音就算放到了极限,也压不住那轰鸣。要凑到耳朵边,才听见,有时干脆,只看他的手势,你啊全然没了插话的份。
    碾米的声音是雄壮的,那是乡音,最大分贝的乡音。我喜欢,金子般的小米、大馇子,奔淌出来,哗啦啦啊,那是村庄的激流。新米啊,新米,是夏日的滚雷,是沙沙的青纱帐,是清香的乐章。我也很怕这种声音,并非担心震破什么耳膜,而是它种植在我灵魂深处,一直不敢触碰,不敢触痛。乡音是我的灵魂,一旦失去,该怎样恐怖。
    日子总是一粒新米,颗粒饱满。而我却愈来愈,懒的像一条虫子。已经多年不再种庄稼,我彻底成了寄生虫。寄生虫的日子是最可怕的。一切都在变,就连这座淳朴的边城也陌生起来。

    是啊,岁月总在不知觉的过去,当年的碾米师傅已经老了,他儿子继任多年。他们父子离开故乡多年,据说去天津谋生了。他二儿子也是电工,接了他爹的班儿,管理碾坊,但一次爬电线杆作业,脚蹬子踩滑了,半空中擗断了腿,好歹拣了一条命。他爹是小队电工,后来自然顺理成章,包了碾坊,这位老人如果活着,也七八十岁了。他大儿子成了豆腐匠,撇家舍业,变卖家产,去天津养奶牛,也把媳妇弄跑了。所幸,他二姑爷接任,管理起碾坊,生计也不景气,有一搭没一撞的,反正也不指望那个。
    从小城到故乡,不过百里之遥,绥北路上可以见到,好几处现代化米厂,当然是大米。现在的碾米设备也远非昔日可比,传统的小火磨,怕是成历史记忆了。记得当年,每次碾完米,那老米匠要掏出小本本,记账,什么刘二黑两袋冻馇子,什么孔二狗半袋大黄米,什么杜三炮一斗高粱米。诸如此类,一个村庄的米账,还有十里八村的,因为周边许多碾坊都黄摊子了。那是赊欠着,直到年关前,他一瘸一崴,逐家去齐账,如今这古风黯然而逝,即便有碾米的也现金交易。
    现在故乡都买现成的,大米白面有的是。我进了城,更便捷,一个电话送货上门。粮店里的馇子总不是味,不香,没饭味。所以啊,我时刻想回去自己种,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。宁可产量低一些,也保证吃的纯粹一些。过去,甭说人,连猪都吃包米粕子,那饲料纯粹,比现在米粮铺的粗粮都强。
    现在呢,乡下几乎所有的猪圈啊,都空着,散养猪不见了。溜达鸡不见了。过去要沤猪粪的,现在呢,猪粑粑去哪了?那添福的东西去哪了?人们呐,都忙着捞金呢。
    少年不知居家苦,长大才晓柴米贵。东北的大包米,大包米棒子,绝对天字一号。有关于包米的那些记忆,已经是一个时代的缩影。而今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,怎知道,锄禾日当午呢,粒粒皆辛苦呢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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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4-9-16 18:39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日记:秋风晚
    (2014-9-16下午4-6点)
    1.
    9月15日下午,拖到5点半,才去菜市,已经日薄西山了。临近秋分,黑天早起来,小城处于黑暮前那一刻,静若楚水。
    果林子还擎着最后的老绿,那是夕阳之绿,虽然老黄牛一样倔强着,不肯坠落,但只须一夜苦霜,便秃枝刺天了。这一刻,果树林心潮难平,是啊,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死亡前的那种挣扎,岂能平静得下来。
    秋风大,很大,但看不出风向,因为气温急遽下降。白天貌似20来度,充其量也就10多度,夜间就趋近于五六度了。这种巨变,不,应该是骤变,是从响声中窥测到的。我深居简出,隔着大吊帘子上网,最近,每每闻到阵阵雷声。晴天打雷!我疑惑了。巧的是,仔细听过,原来是风啊。秋风如雷,呜呜的,被我误听了。
    这“秋日惊雷”,不可怕!就怕不依不饶,一个劲拧着麻花劲儿,无休止的冷。反正我怕冷,都说秋风入骨,这话一点不假。今年我第一次穿上线裤,还嗖嗖钻风,肋巴骨直打寒颤。冷秋浑似铁!毫不容情。雁啊花啊的,该去的去,该来的来。物候的规律是硬道理。
    天愈是冷,燕子愈加勤奋,它们尽情飞翔。瞧,一个耸身,蹿起,再一急转,攀升,翅膀连续拍击。又一个上昂,直线飞出去,越过楼头。飞起来了,黑燕满天,顺风徜徉,侧身翻飞,连续振翅,迎风极转,抬升。高空风很大,风筝一样摇摆不定,不过它们喜欢。直到飞得成一个黑点,才平稳的滑翔,许久许久。下霜了,不久它们就踏上征途,关山险阻,万里迢迢。
    街头行人衣不单。令我惊异的是,那些爱美的女士们,小皮靴,短毛裙,上下一身黑。似乎黑色套装能扛寒,扛风,小城很流行这套装。一个个黑牡丹飘过街头,惟独那一隙白,丰腴肥美的大腿,裸露在外。真不怕冷么!她们也是肉长的,爹生娘养的。冷血动物么,不啊,她们是得瑟么,也许是。那美,那浪,那时尚,尽在那一小截美腿了。那白,雪白,霜白,肉白,和这萧条极不对称。黑龙江的女人们是特殊品种,高寒造就了特殊美,大方,大气,大咧咧,不怕天寒地冻。
    是啊,天不怕、地不怕的女性,一杆子泼辣到底,怎能怕天寒地冻呢。
    2.
    俺小区后栋3号楼,老得不像样了,墙壁脱落,就像女人脱裤子那样,纤毫毕现。本该纳入临街楼节能改造,可就一楼之隔,今年给漏下了。
    这楼里,有个近视镜老头,缩着脖的,他一颠一叵,他走路很经典。他气不公,去找,政府的答复是得排号,你这栋楼没轮到呢。他又牛毛蝇子似的,嗡嗡嗡飞回来,直勾勾端详,仰头端详那伤疤。那脱皮处,比伤疤还伤疤。有人问他,刘叔,找的咋样啊,有结果没。他秋风一样,摇头长叹。
    邻居检察院家属楼,也被牵连了吧,被遗漏在政策外。而我这栋,不临街,被漏掉,实属情理之中,要怨就怨制定政策的那些饭桶吧。
    老渔翁笨锅炖那栋楼,前不久,我和二弟路过那。他拍着刚竖好的脚手架,说,这全钢管的,得钱了。要是能承包这,也行啊,我提醒他。他说哪来的关系,拦点建筑活要靠路子,你能找找你那些同学么。我沉默未语。
    老楼被铁架子围起来,照旧开张,只是把软匾挂到外侧架子上。软匾就是条幅,花花绿绿,大小不一,材料类似于绸子,做工也简单得很,只须喷涂上店名就可以。
    对于一些公家部门,不需要什么匾啊条幅的。相反,国安局这里,像是拆下一些铁构件,小的是窗框,大的是门框,但都只是一个框。大大小小,各有十几件,一个农用小四轮停在那,满满一车斗。随车而行的,还有不少破电缆,黑皮的那种。除了那些角铁,其余的都是废货。不过,这种外捞不多见,具体怎么来的,是黑是白,鬼知道。
    3.
    秋风凉,欲生霜。瓜菜寥落,小菜市瑟瑟如秋风了。
    天一冷,蔬菜涨价,豆腐旺季来了。夏天,干豆腐本来就卖的快,现在会更好,果然,豆腐匠们早就逃之夭夭了。
    四块了,那胖小伙永远喊着这个价,满市场最低的。别人一斤五块五,他的四块很久了,打乍来就是。盘踞在这,一夏天了,去年秋还马马虎虎,时断时续不着影。他发现了新大陆,这市场的生意好做,只要坚持就有人买账。你不买,他还买,货虽不好,但人多也不愁卖,毕竟总有贪图便宜的。正因为豆腐卖的快,人们才饥不择食,他堵了这个缺。
    而且还是肥缺!我上过当,也是贪图便宜,小试一把,买回来却叫苦不迭。他哪是豆腐,豆腐渣啊,难吃死了,我发誓再也不买。所以,一百次打他那路过,都视而不见。智者千虑必有一失,昨天我稍微一松神儿,记性抛脑后了。竞买他三块钱的,如果再稍去迟一会,他那连底儿也不剩了。
    回来一吃,捶足顿胸,其实没吃就隐隐担忧。切成了丝儿,拌了凉菜,一咬面个虾,再咬豆腐渣。以往,一顿一大马勺凉菜,一丝不留,昨晚却全剩下了。
    人们要生存,就得撵上时代的潮流。小生意也不惜伪劣假冒,也是潮流了啊。
    4.
    四合面大饼子,哪四合面我不晓得,但那白胖的女人,真出息了。今天居然这么晚,往天她只出大半天床子,半下午就没了人影。买吧,大馇子三块钱的,两大舀子干糊糊的,一舀子稀的,比别人家多出一倍。
    天一凉,大馇子也不如夏天的香了,她家的却忽然有了饭味。大馇子这东西,怪得很,一个人一把火候,一千人能煮出一千种味道。
    城中小贩子,卖的大馇子粥、大黄米饭、高粱米饭,乃至切糕,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。正宗的是大铁锅熬的,蒸的,煮的,炖的,而且烧的是柴草。
    城中早没了炊烟,何来饭味,何来故乡的味道呢。最可怕的是生活没了味道。人呐,为能追求到美好的东西,总是不怕有多波折!
    5.
    日日升面店,老汉正忙着撤摊儿,他腆着肚子,本来就瘦,再使劲向前一腆,才把一方盘一方盘的糕点撑起来,端回屋。
    见我去,他停下了手脚。他小孙女不招调起来,哇哇一个劲往外跑,她母亲在看摊呢。当爷爷的没辙,硬把孩子抱回去,可哪当事啊,一撒手,那小家伙又鼻涕啦瞎,闹着跑着哭着,蹦着跳着喊着,往外跑。天一黑,小孩子总是唧唧哇哇找母亲。这孩子也就才三四岁。
    我在门口静让了半天,孩子闹,我只好先入为主,老汉才把孙女扛回屋。现在的孩子都不知有多娇气。
    第一次发现,这老汉是大耳贼,刘备那种面善,而极端有心计。他黑瘦黑瘦,大耳垂轮,浑似个困月的老鼠。困月里,缺粮少食,老鼠们也要度饥荒,所以有的饿得面黄肌瘦。这老汉日子肥得流油,可怎么都吃不胖,天生就是那瘦猪,怎么上食,都不见膘。
    他主动解释,馒头没了,来一块钱小花卷5个。我说再来仨窝头。她老伴在擦盆子,拎着油腻腻的抹布,说再加上一个,六个。
    我蒙住了,不知所以然,来两块钱的卷子。他拎袋儿去拣,好久,才出来。前堂有录像监控,她孙女哇哇满地转圈闹着。窝头已经拣好,撇在那案台上。
    待他出来,还解释说,小花卷11个。我困惑了,感谢他多给一个。他摇头,不是,仨窝头一块八嘛,多那一个是这两毛钱,你不没拐我,我也没拐你。
    好一个你不没亏我,我也没拐你。况味万千啊!
    6.
    天色眼瞅就要擦黑了,这一瞬间,我已在老年公寓那了。
    那女的还是透亮,从不拿价,见利就走,所以卖的快。这菜市倒是兴隆,可小贩子比耗子还多,比兔子还多,如不活分一些,怕是烂在手里了。货到地头死嘛。
    她陡然说,前边这小旱黄瓜,一块五二斤,我“上”还一块二呢。她一个大让价,让我惊奇,别处黄瓜最少一块五,少了这价拿不走,到哪都是。天冷了,菜价一个鹞子翻身,昂首直上啊。
    我左手拎着大馇子粥,她让电三轮上那男的帮我,装袋。她说,好大一堆才4斤多,就三块钱吧。
    另一女的挑呀挑,挑剔呀挑剔,买的倒是多,10块钱的呢。一个胖种的,就是一头鼓肚子的,被她叫停,甩了出去。她还问够秤不,女摊主不厌烦了,但不语。水黄瓜一块钱一斤,她说明早批发就涨,这不是本地货,外地收的。
    我也随意拣四根,预交两块钱。她说还炮啥秤,拿去吧,顺手又多给一根。
    青菜价位扶摇直上,水果却烂贱如泥。暖黄的南果梨,带了雀斑,麻脸了,还三块五呢。那种叫“巨丰”的无籽葡萄,杀马扣槽,一降到底,两块五的三块的都有。石榴嘛,论个,十块钱仨。最便宜的莫过于大沙果,小苹果那大,红灯笼一样,一块一斤,前不久还四块呢。
    归途,天色暗下来,无限灰云排满天空,城头一片黯淡。路灯还没亮,出租车前后灯就亮了,一串串流萤一样,首尾相连。街上尽是流转的车灯。
    夜幕,遮蔽了萧瑟,遮蔽了凋零,遮蔽了善恶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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